4.56㎡是我的书房面积。这是一个宽1.9米、长2.4米的小房间。近5年来,我的大部分工作在这里进行。《河图洛书》系列以及中国美术馆“天象”个展中所有作品的草图、设想、方案都在这里完成。
空间不大,但还是要摆上我最心爱的东西——书、蝴蝶、甲虫、世界各地捡来的松塔、各种各样的海螺、植物的叶子,那是我灵感的来源。小小书房的窗外,是北京车水马龙的北五环,以及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
我目前的生活,以及我4.56㎡的书房都可以看作一万年前人类选择的后果之一。当人类一脚踏入农业文明的征程,一切开始改变。历史不可逆转,就此人类开始远离自然。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人类开始具有越来越细的专业职能,逐渐离开了那个几乎全能的自我。
今天的情况更为复杂,人工智能的发展也许会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AlphaGo战胜李世石的那一刻虽然惊心动魄——至此之后,与电脑下棋,人很难再赢了,但无须担心的是,围棋不会就此消亡,更不会影响人们对围棋的热爱。因为围棋的最终目的并不在于输赢,在于彼此博弈中目光的相视,在于相持中无言的对谈——在于人类复杂的精神生活。不在于速度,更不在于算法。
在未来的世界,新的人工智能和各种机器将会继续加速发展,强大到它也许可以自我学习、自我编程……机器确实能够干很多事。那么,人,干什么?
人,仍然奔着情感而去。我们未来乘坐着时速上千公里的交通工具的理由,也许仍然是尽快见到那个想见的人。人,创造机器,创造新的算法,探求新的规律。艺术同样如此,寻求新的方法、新的规律、新的认识世界的路径,与哲学、科学并驾齐驱。
未来更是激发创造力的时代,艺术仍然是获得创造力的非凡动力之一。虽然雕塑是一种古典的创作方式,但是雕塑所包含的研究目标非常广阔,空间、形态、材料、能量、意识等都处在极大未知的研究范畴之中,雕塑不仅是技艺的形状,更是思想的形状。这个形状无规律可循,因为思想几乎是无边界的。
在所有有规则可循、可以计算的事情上,人类与机器角力应该再也没有胜出的可能。虽然人类100多年前就已经再也不用与汽车赛跑,但奔跑依然存在、依然迷人。村上春树在奔跑中依旧构思小说,每一个喜欢奔跑的人依旧在奔跑中体会石头绊脚的乐趣,或者大口呼吸着空气,穿过幽暗的树林,忽然与波光粼粼的湖水迎面相遇。奔跑,在于独自的体会、亲身的体验,物质带来的精神激荡,更在于本能,本能在驱使人进一步激发自我的潜能。
所谓潜能,就是“潜在的能力”。我认为尽管外界物质生活似乎已经极大发展,但人内在的绝大多数能力可能仍然在沉睡。如果不挖掘,这些能力也许在生命中会一直沉睡下去。很多能力来自于不断地挖掘潜能,包括常常说的只有“天才”才有的想象力、灵感这些东西,都是可以通过不懈努力挖掘到的。
什么是“天才”?就是能够触碰到并且能够极大显示出“天,赋予每个人的才”的人。我觉得每个人可能都有“才”,如果触及了“天,赋予你的才”,就有可能成为“天才”;如果无法触及,就不可能成为“天才”。但并不是每个人,甚至只有很少的人能够真正触及、深度挖掘到“天,赋予你的才”。这是我对天才的理解。
那么如何触及“天,赋予你的才”?艺术创作从来没有捷径。我觉得艺术是人参与讨论世界的一场行动,用尽一生投入这场行动中,全力投入艺术思考,不断深度挖掘艺术的语言,似乎唯有如此,才可能触及天赋的潜能。我小心翼翼地追寻、获得,然后抛弃……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循环往复,追寻创造力。创造力,需要经验,更畏惧经验。
经验,是已经验证过的经历,是面对已知世界的;创造力,是潜在的能量,是面向未知世界的。经验的叠加有可能趋向完善,但也有可能远离挑战——自我潜能的挑战。
在我的小小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三张画。一张是郁风20世纪40年代的画作,那是外公送我的生日礼物;一张是郑爽20世纪80年代的木刻水印版画《猫妈妈和她的孩子》;还有一张我母亲的新作《童年》。我觉得她们画得都很好。我觉得她们都在鼓励我,鼓励我在这个很小的物理空间,4.56平方米,来全力触探那个——无尽的世界。
(作者:郅敏,系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雕塑院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