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教育的功能,有许多说法和争论。但我想,有一种功能,人们大抵是不会质疑的,那就是“去蔽”,即去除蒙蔽。
古人把初始教育叫“启蒙”“开蒙”,初始教育读本叫“蒙学”,逻辑起点就是人是被蒙蔽的,需要学习来掀开蒙蔽,心明眼亮,走向“明明德”“致良知”的生命境界。古圣先贤对自身被蒙蔽非常警惕,对悟道的艰难性亦有充分认知——汤王的青铜浴盆上铸“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
当今学生有怎样的蒙蔽,需要教师去引导他们掀开呢?概括起来,主要有三重:工具理性、金钱拜物教、反传统的传统。
工具理性就是理性的无限膨胀,表现为一切都追求效益最大化,效率至上。它已极其深刻地控制着我们的教育,教育的大敌——急功近利,成为最能捕获人心的利器。我们的教育从模式(包括学制、课程、评价等)到目标(包括整体目标和分科目标),都不是指向难以量化的情感与德性养育,而是指向可以量化的生存技能培养。教师、家长、学生,三位一体地驰骋在应试教育的“战场”上,可见可控的分数成了教育的命根。在这种控制下,健康生命的丰富情感与多彩心灵被遮蔽,绝大多数学生走在单向度扁平人的成长道路上。
金钱拜物教就是把金钱当作神一样崇拜。现代社会,金钱拜物教具有世界性,健康生命那种纯净、诗性的心灵无可逃脱地被淹埋而逐步变得芜杂、粗鄙。还原到当今学生的生活世界,“拼爹”“择校”“富二代”等常用词语足以说明这样的淹埋之深。
反传统的传统是指中国自近代以来100多年间同帝国主义列强抗争过程中逐步形成起来的弃绝中华传统的传统。因为中华文明在近代以来同西方文明的比拼中“败下阵来”,很自然被西方中心主义视为落后文明。而在长达一百多年的这种“歧视视角”中,我们自己也逐步接受了这种“被歧视”,非常“自觉”地认为我们的文明低于西方文明,以仰视心态接受西方文明,以愤郁心态践踏自己的文明,逐步失却了我们的话语体系,只能用西方话语来陈述、阐释、评价我们的古代文明,只能用西方话语表达当下的生活与行为。
这种反传统的传统必然控制着我们的教育。中国现代教育几乎完全抛弃了中华几千年形成的传统教育,从教育理念到教育行为,从教育内容到教育模式,无不如是,学生对中华传统文化“无感”是必然的;或者说,在反传统的传统控制下的现代教育必然遮蔽着学生对本民族传统文化的认知、理解、认同与欣赏的本能渴求。
如果我们真的承认教育的一项重要功能是“永远的‘启蒙’”,那我们确实需要静下心来,认真思考如何掀开沉沉地覆盖在学生心灵上的三重蒙蔽。
教育本来有两大意义——功利意义与审美意义。前者即通过教育使受教育者获得生存所需的知识和技能;后者即通过如信仰、理想、道德和理智等方面的教育,启发、引导学生进入审美人生,实现渴望自由的心灵对不自由现实世界的超越,从生命黑暗之地抵达光明之巅。
教育理所当然应当超越功利而实现审美。在当今教育中,首先就是要将“关于考试”的知识与技能教学变成“关于学生生存需要”的知识与技能教学,将“为考试分数而教学”的知识与技能变成“为学生的生命发展而教学”的知识与技能,换言之,就是将“关于考试知识”的教学变为“关于我的生命需要的知识”的教学;其次,就是将“只关注当下我的生命需要的知识”教学转变为“以我的生命和谐发展需要为重的知识”,摒弃“以知识为本”的功利主义教育,实现“以学生生命发展为本”的审美人生教育。因此,教师的全部教育行为就应落实信仰生命发展的教育,落实探求关乎人类真知的教育,落实接续、弘扬民族传统的教育。
这样,我们就不会因社会陷入工具理性之中、陷入金钱拜物教之中、陷入反传统的传统之中,而可能构建自己的“教育小宇宙”,引导学生突破现实困境,走向审美人生。
(黄荣华,作者系复旦附中语文特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