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总是神秘的。
一条河流起源于何处,能够走多远,滋润多少土地,不是自己说了算的,它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这个人就是河源。
一河之源,一山之脉,那是根。
世界上那些巨川大河,它们深邃的源头,轻易不会让人类涉足。即使是一条逶迤的山溪,它的源头想必也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那是生命的肇始之地,神圣犹如母性的命门,冥冥中主宰着河流的走向与兴衰。
秋浦河也是。当梭子船搁浅在第三个黄昏里,我们误以为那该是它的源头了,然而不是那么回事。于是,我们只好弃舟上岸,循着幽灵般的汩汩水脉,在幽壑和深涧中穿行,企图寻找到它真正的源头。而事实证明我们是轻率而愚蠢的。因为水脉不止来自一处,又极细,只能浮起小小的酒杯,用“滥觞”来形容可能更准确一些。还是打个比喻吧,假如把秋浦河的主河道比作一棵大树的主干,那么,主干上还有许多支干,而每一个支干上又长出许多分支来,分支上则密布着更多的枝枝叶叶。如果硬是要寻找秋浦河的源头,在我看来,寻寻觅觅,到头来只能得到一片树叶,或一株小草。
其实,秋浦河正是从一片树叶上诞生的。或者说,秋浦河是从树叶上走下来的河流——绿色的河流。一片树叶的高度,就是秋浦河之源的高度,也是它生命尊严和美学的高度。在我看来,一滴雨水落在树叶上,无数滴雨水落在密密匝匝的树叶上,都是为了成全一条河流,它们只能朝着一个方向走——秋浦河。这只能理解是上苍的安排,舍此,你找不到更充足的理由。
秋浦河的发源地上百平方公里,而榉根岭与虎形山又绿得一塌糊涂。这里是树的王国,藤蔓的王国,野草的王国,那无以计数的绿叶汇聚起来,岂不就是秋浦河真正的源头吗?
村庄是有气味的。
一个村庄与另一个村庄,乍看,房舍、道路呀,牲畜、炊烟呀,好像并没有多少差别。然而,当你把心静默下来,静默成一株草,或一颗露珠,你就会慢慢分辨出它们的气味来。这气味,无论咸淡,无论雅俗,都是村庄生命的气息。
譬如一只羊,走得再远,它也能够找到自己的村庄。像牛和驴这样的大牲畜,就更不用说了。它们偶尔走失了,你用不着四处乱找,傍晚时分它们会沿着原路边走边嗅回到村庄,靠的就是村庄的气味。
那些外表看似相同的村庄,其实是有分野的,而气味就是一个看不见的分水岭,它们在暗中把村庄划分成你的和我的。
这就是说,每一个村庄都是属于它自己的。
坐落在秋浦河源头的河源村,它的气味与其他村庄不同。离老远的,我就嗅到了桂花的气味,就是站在上风头,也能隐约地嗅到,一缕一缕的,比游丝还要细。这使我纳闷,一个靠土地和庄稼吃饭的村庄,村民何以还有那份儒雅、闲适的性情,去栽种与他们并不富裕的物质生活无关的桂花呢?这是个谜。
在谜底尚未揭开之前,我想,若是换成另一个村庄的人,他们宁肯在房前屋后多种一架扁豆,或几棵枣儿、梨的,也不会去做这种毫无经济价值的风雅事。风雅好是好,可是离平民似乎有点儿远,它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柴烧。这只是我的想法,一个局外人的想法,虽然有些俗气,但我还是觉得,俗气才更像是平民的生活。
然而,河源村却偏偏就从世俗中开出一簇簇文人雅士偏爱的桂花来。那袅袅香气,雾也似的弥漫了整个村庄,或者说,整个村庄都浮在桂花的暗香里。这儿,水里浸着香,风中飘着香,巷弄里藏着香,就连我这个贸然闯入者,身上也粘附着一抹清香。即使是夜晚,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桂花的气味也会悄悄地钻进来,染香你的梦。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儿“小资”的味道?不,你听河源村的人是怎么说的。我就看见一个孩子,他把从树上摘下的桂花夹在馒头里,边吃边说:桂花把我的肠子都熏香了。
河源村的气味的确是出自骨子里的,这可能与神秘的河源有关吧。那一股又一股的活水,从浓绿的草木中,从长着苔藓的石缝里,汩汩地渗出来,汇作一脉清流,给了河源村人少有的灵秀之气。山涵水润,天长日久,他们的生命里便积聚起与众不同的特质——诗书情结。
我的这个揣测居然得到了史料的印证。在明清时期,或许更早,藏在大山深处的河源村,便有了名声显赫的进士街和秀才弄。透过岁月的尘埃,那些自这里走出去的读书人的背影依稀可见,就像从秋浦河游进长江的白甲鱼,一拨一拨的,这种现象在昔日地域广阔的中国农村是极为罕见的。用当地一位老人的话说,河源村是一个“出秀”的地方,文脉如河源之水,相传不绝。这里的土地种出的萝卜,也要比其他村里长得大。我想,“出秀”之地当然也是个散发着幽幽书香的地方。遥想当年,那些与源头活水相伴的人家聚族于斯,边耕边读,“出秀”门庭遍植桂花的情景,自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如今,也许有人会对着这里荒芜的青石板路和随处散落的残砖碎瓦,发出一声声感叹。这是可以理解的,历史总会在风吹雨打中湮灭。然而,比历史更久远,比那些建筑更坚固的,则是从岁月深处一路流泻下来的那种特殊的气味。
譬如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