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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12月11日 星期五

    故人情

    此情绵绵无绝期

    ——纪念刁光覃百年诞辰

    作者:梁秉堃 《光明日报》( 2015年12月11日 15版)
    刁光覃

        刁光覃先生曾任北京人艺副院长、党委副书记,更是一位著名的话剧表演艺术家,塑造了许多鲜明生动、真实可信、深刻含蓄的人物形象,如曹操、列宁、李国瑞、勾践、凌士湘……他平日少言寡欲,性格内向,虽然脸上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可让人感觉是个“老农”,朴实低调,大小角色都努力去演。

     

        我是1954年到人艺工作的,在当演员的时候我曾经拜刁光覃的夫人朱琳为老师,因此与他也很接近,实际上我也把刁光覃先生当成了自己的老师,这种师生关系保持了半个世纪。今年是刁光覃先生百年诞辰,我不禁想起了关于他的许多故事。往事并不如烟,他的音容笑貌,他对戏剧表演的一往情深,他在舞台上的细腻与深刻,又真切地浮现在我眼前。

     

        刁光覃与朱琳的结合是话剧界的一段佳话。他们是一对性格迥然不同的恩爱夫妻,当年在抗敌演剧队时,就有一些很有趣的小故事。

     

        朱琳比刁光覃小上8岁之多,男方看女方,小姑娘年轻漂亮,追求者不少,看起来似乎是娇里娇气的“小姐”样子;令人想不到的是,女方却看中了男方的貌不出众、心地善良、内向少言。朱琳与刁光覃的性格很不相同——朱琳活泼好动,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刁光覃持重慢半拍,不善言辞。生活中朱琳是一个刻苦好学的演员,有了什么问题,总要请教队里年长的同志,其中自然包括刁光覃。就是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个人之间渐渐生出好感。朱琳作为演剧队的主要演员,常常被国民党军官们邀请去参加宴会。为了保证安全,队领导总要派上一两个男队员去保驾护航。刁光覃总是主动请缨,甘当朱琳的“贴身保镖”。在宴会上每逢军官们举杯劝酒的关键时刻,刁光覃总会义不容辞地走到桌前,代替“朱小妹”领情饮酒,一杯又一杯,直至喝得面红耳赤,摇摇晃晃。

     

        1942年年底,俩人准备结婚,刁光覃在旧货摊上买回一床红白相间的床单,洗干净熨平整,再摆上各自平常用的旧被褥。新房是在演剧队驻地的走廊上隔出的一间小房子,新人买了一些糖果,大家都跑来吃吃、玩玩、笑笑,办了一个简单、大方、喜庆、隆重的婚礼。刁光覃和朱琳是在同台演出中度过蜜月的,演出的剧目如下——《钦差大臣》4场、《日出》4场、《大雷雨》3场……

     

        《蔡文姬》中扮演的曹操是刁光覃的巅峰代表作。以第四幕的一场戏为例,曹操下敕令要董祀自裁又立即收回成命,剧情起伏跌宕,错综复杂——

     

        曹操下了敕令以后,签了字,让周近下去,似乎事情已经终结。然而,曹操回到座位上却余怒未消。这时曹丕有意地轻声问:“父亲,关于蔡文姬怎么处理?”曹操一下子想到,对呀,这还有个蔡文姬的问题啊!但是他一时没有拿出什么处理办法,便随便说:“关于蔡文姬,我再做考虑。”曹丕此刻不能不走,又并不想走,只能是脚步很慢地挪动着,企图再让曹操注意自己。接下来,曹丕退一步说声“是”,又退一步说声“是”,用不同口气再说声“是”,刚要失望地转身离开时,被曹操突然叫住了:“关于蔡文姬的情况,你要好好调查一下!”

     

        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戏曹操并没有看曹丕,而曹丕却紧紧地观察着曹操。两个人没有正面的交流,但又都在感受着对方的态度。就这么一点戏,总共只有几句台词,可以算是一场交代戏、过场戏,如果没有细致入微的表演、深入内心的潜台词,戏就会变得很简单,令人乏味,而经过刁光覃的精心处理,戏有了内容,也就能够引人入胜、百看不厌。

     

        刁光覃是一位以精彩的台词而著称的演员,他在曹禺写的《胆剑篇》中,出奇制胜地处理好了一段近80行的勾践之独白,成为长段独白中的典范:

     

        义士啊,苦成!

     

        你死得其所,你死得比泰山还重。

     

        怪不得你送给我这东西——胆哪!

     

        胆哪,你颜色墨而绿,你不美,你不香,你性寒,你苦而涩,一看见你,就知道你的涩是多么难以入口。

     

        你像苦成,苦成又多么像你啊。

     

        …………

     

        独白在话剧艺术当中,被解释成是角色对自己心灵说话的一种语言形式。这种形式在生活中是很难见到的,因而演员很难驾驭。它不同于直接与观众说话的旁白,也不同于一般的自我陈述或简单的自言自语。精彩的独白总是包含着角色巨大的思想矛盾和激越的感情,而且它又必须是观众乐于倾听的人物的心声。要将独白演绎好很不容易,演员既需要有“胆”,也需要有“识”。

     

        刁光覃说:“曹禺对于勾践这一大段独白的处理,与其说是一次语言创作,不如说是对人物精神形象的一次艰苦探索。而人物的精神形象又总是离不开作家及其语言的风格特色,如果把郭老的《雷电颂》和他许多剧本中常见的大段独白比作一泻千里奔腾恣肆的长江黄河,那么《胆剑篇》中勾践的独白则是山峡间直落千寻、迸石裂谷又复归畅流的有源头,有去向的瀑布。”为此,刁光覃把独白从愧对祖先的自责开始,经过苦成老人之死而悟到他临别时赠言、赠胆的深意,因之振奋起精神,再到黎明前的时分,勾践心中听到了许多种充满希望的声音,这三大段落形成了一个亡国之君复仇前的思想发展与个性成长。因而,这样的舞台语言是有意境、有深情、有内在逻辑的诗篇,又是有人物、有情节、有矛盾、充满动作的戏。刁光覃把独白处理成——更多的是深情的说,间或也有少许纵情的唱。让人难以忘怀的是最后那13个“我听见”:前边12个“我听见”都产生于角色心灵幻觉的对象,只有第13个“我听见”的声音,是真实的新生婴儿的啼哭声。当勾践为这一对孪生男婴取名为子犁、子剑以后,雄鸡高唱,朝霞满天,他兴奋地舞起剑来,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这是一大段独白的高潮,也是这一幕戏的结束。或许可以说,这更是全剧的点题之笔。

     

        那年,刁光覃77岁,按照现在的寿命标准并不算老,可他却不幸地患上了脑软化症。由于脑缺氧,他常常昏迷不醒,不能说话,甚至失去了精神上正常的反应。看着他面庞上那失语又失意的愁苦样子,朱琳焦急而无奈,不知道怎样做才能稍微缓解他的痛苦。刁光覃和朱琳曾在话剧《蔡文姬》里,分别扮演曹操和蔡文姬,一日清晨,刁光覃似乎清醒了一些,朱琳立即来到病床边上,俯下身子轻声唱起了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这时,刁光覃的眼睛突然一眨,仿佛在聆听,朱琳看到了,于是唱得更加委婉动情。只见,刁光覃慢慢地抬起了发抖的手指,并且极力竖起一个大拇指来……此刻,刁光覃和朱琳四目相视,片刻又都从眼睛里滚落出一行行热泪来。

     

        (作者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员、一级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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