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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5年12月11日 星期五

    覃思

    吃饭的理趣

    作者:王开林 《光明日报》( 2015年12月11日 15版)

        有一次,在京城,苏东坡与好友刘贡父聊天,他说:“我与舍弟(苏辙)寒窗苦读时,差不多每天都享用三白饭,吃起来香喷喷的,因此忘记人世间还有许许多多值得品尝的山珍海味。”刘贡父动了好奇心,问“三白饭”包括哪些食材?苏东坡如实相告:一撮白盐、一碟白萝卜、一盆白米饭。食物简单到如此程度,无油无荤,连生火下锅的工序也尽行免掉,应该说清苦之极。刘贡父闻言大笑,后来给“三白饭”另起了个名叫“皛饭”。

        苏氏兄弟吃“三白饭”而自强不息,终成文豪,这故事很能励志,比他们年长的宋氏兄弟吃“齑煮饭”的故事则引人深思。

        宋庠、宋祁家境贫寒,在州学读书时,生活清苦,三月不知肉味,常以粗恶的饭食充饥。后来,宋氏兄弟同场登科,宋庠还高中了状元。宋庠当宰相时,宋祁是翰林学士,两兄弟的性情大不相同,宋庠喜爱清静、朴素,宋祁好热闹、奢侈。上元节(元宵节)那天,宋庠在相府中披览《周易》,听说弟弟在华灯高照的酒楼拥妓听歌,开怀畅饮,做哥哥的打从心里头不高兴。翌日,他派人去责备宋祁:“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记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学内吃齑煮饭时否?”这叫忆苦思甜,老兄的目的是要老弟长记性,惜福,不忘本。听了宋庠这句质询,宋祁又好气,又好笑,竟然顶嘴抬杠:“却须寄语相公,不知某年吃齑煮饭是为甚底?”他的意思是,当年我们寒窗苦读,忍受穷困的折磨,不就是为了打一场翻身仗吗?现在你我拥有了高官厚禄,理应美美地享受荣华富贵才对啊!兄弟俩的对话貌似口舌较量,实际上是观念冲突。宋祁修纂《新唐书》,一日降大雪,他命人添鸾幕,燃椽烛,左右烧炭两巨炉,诸姬环伺,明眸善睐、纤手如玉的美女争着为他磨墨展纸。宋祁修纂史书的排场尚且如此夸张,其他方面可想而知。宋祁除了文辞出色,修史有功,还做过几任州官,政声、政绩良好,他原本有机会入阁拜相,但韩琦和包拯看不惯他喜好奢靡的生活作风,坚持反对意见,使他在仕途上遭遇了“瓶颈”,离相位只差一步,可望而不可即。宋氏兄弟吃“齑煮饭”,真正吃出了心得的,到底是喜爱安静、朴素的大宋,还是喜爱热闹、奢侈的小宋?各人的观念不同,答案自然也迥异。

        苏东坡36岁任杭州通判(相当于副市长),日常应酬太多,身体着实吃不消,他将这个职位视为“酒食地狱”。苏东坡好客,健谈,喜欢交朋友,尚且视之为畏途。昔日的“三白饭”不算佳肴,他回忆起来,反而口舌生津。

        奇怪的是,某些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官员,小时候挨过熊熊饥火的煎熬,曾经连“三白饭”和“齑煮饭”都吃不着,可一旦他们做了“公仆”,一顿饭吃掉公款数千元、数万元甚至数十万元,居然毫不心疼,在“酒食地狱”中,觥筹交错,勾兑周旋,乐此而不疲。

        司马光是一位令苏东坡心服口服的大贤,其道德、学问堪称典范。在《训俭示康》一文中,他谆谆告诫儿子司马康:“顾人之常情,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侈则多欲。君子多欲则贪慕富贵,枉道速祸;小人多欲则多求妄用,败家丧身;是以居官必贿,居乡必盗。故曰:‘侈,恶之大也。’”此文可教子,亦可警世,司马光不仅列举了古代以奢侈著称的高官巨富的例子,管仲僭用礼仪和享受、公叔文子在家中宴请卫灵公、何曾日食万钱、石崇疯狂炫富,而且批评本朝宰相寇准“豪侈冠一时”。由于穷奢极欲,他们轻则招致圣人之讥,重则酿成杀身之祸。

        几年前,在一个以文会友的轻松场合,我劝某位身患糖尿病和痛风症的官员赶紧减肥,他却拍打着自己滚圆的肚皮,自豪地说:“没有几百万,绝对吃不出这么大的‘地球仪’!”嗣后不久,他就在反腐风暴中落了马。我想,假若现在谁能还给他自由身,让他餐餐吃“三白饭”和“齑煮饭”,他也会甘之如饴的。那个滚圆的“将军肚”,非为其美,适为其累。“吃得好不如睡得香”,这个道理浅显之极,他要弄个囫囵明白,却必须受够20年牢狱之灾。就算他日夜拍打自己的大肚皮,恐怕也很难拍打出得胜鼓的欢响。

        (作者为散文家,已出版散文随笔集《站在山谷与你对话》等,曾获海内外多个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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