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国色天香,当然应该艳丽无比才对,但我这个画家却酷爱画墨牡丹,人家以为我这是出奇,其实当时爱上这墨牡丹实在是出于无奈。
我与共和国同龄,出生在比较贫困的河北唐山郊区,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可我不知从何时开始,在地上用树枝子、石头块儿写写画画,最后到了痴迷的程度。1967年,我18岁时,对绘画如醉如痴,春夏早晚总是习惯对着院子里的牡丹写生。有一天,家里的一只公鸡站在石头上打鸣,旁边的几朵黑牡丹开得分外惹眼。我抓住这一瞬间画成水彩,取名《金鸡展翅,独占鳌头》,并得意地挂在自己的床头。没多久,开始征兵,征兵的干部听说我有绘画专长,准备让我破格入伍,就来家访。当看到我这幅画时,脸顿时阴沉了下来:“黑色的牡丹是啥意思?”一下被批判成“另立山头”“给社会主义抹黑!”后来,当兵的事情没成,可画画依旧。仗着有贫下中农的保护,照画墨牡丹。
1973年春,身为唐山市开平区团委副书记的我,到农村蹲点春播。我采纳了老乡承包到户的建议,提前完成了任务。由于“承包到户”受到举报,而受到了批判,而且被打成了反革命,撤职下放到开滦马家沟矿当矿工。
在井下天天与煤近距离接触,习惯性地把煤的黑色与牡丹的墨色融为一体,对墨色有了特殊的理解。墨色是沉默的力量,是热情冷却时的存在,是光明的另一种表现。墨色教会我对色彩丰富性的理解,并让我对人生多了些冷静的思考。每天,面对各种的黑色,我心里想象着这样的颜色可以入什么画。墨色牡丹花,给予我的人生无限快乐和忧愁。
1978年,我被任命为马家沟矿采煤区区长。在一次安检中,我发现养护支架开裂,迅速组织32名工人撤出,独自复查时受困塌方,被砸得昏迷了7天。经过4个多月的治疗,还是落下了4级残疾。当我躺在床上备受煎熬之时,一眼看到窗外盛开的黑牡丹,爱美的念头再次降临。
窗外的黑牡丹好似在看着我,说“不能倒下,一定要重新拿起笔来!”因腰椎还没好,夫人不同意我起床,但又执拗不过,只好帮我把纸铺好,研好墨。我让夫人出门并把门反锁上,强忍巨痛慢慢从床上坐起,咬着牙用手拉住裤角,一点点挪动,终于脚落地面。汗流浃背中,我又把椅子支撑在右腋下,靠着椅子的支撑力,我又能动了。就像老友重逢,我激动地紧紧握住笔管,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一样。我在构思和运笔中,十分注重墨色的浓淡变化,在空间上,多层次突出牡丹暮色下的妩媚与华贵,以墨求气、以线求骨。有时还使用“破墨”,使墨画多变而富有奇韵,以浓破淡、以淡破浓、以湿破干、以焦破润来体现牡丹的墨色。在那种情形下,画画已经不仅是画画,而是我与世界联系的桥梁,如果没有绘画,我不知是否能活到今天。
对墨牡丹的练习和钻研,使得我重新获得艺术与生活的新生。为了更多地了解牡丹,我经常去洛阳、菏泽写生,尝试在一天里不同的时间、一年里不同的气候条件下,对牡丹的颜色和形象多角度地进行观察。我特别喜欢清晨带着露珠的牡丹,喜爱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中的牡丹。也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也可能是与煤矿有一段亲密的情感吧,用不同浓淡的墨色涂抹于牡丹花上,让我觉得那样的牡丹显得更加华贵和端庄。
如今,我已过花甲之年,墨牡丹情结愈浓。体会最深的,首先是造型要烂熟于心。一朵墨牡丹,要掌握小花苞、大花苞、半开的、盛开的、凋谢的,正、侧、背、俯、仰、动、静等十几种生长过程和姿势,对花的造型要信手拈来。二是笔要蘸中性墨,然后在笔尖上蘸重墨。先画花芯部分的花瓣,行笔由外向内,即从花瓣的外层向里画,花瓣要有大有小,用笔要灵活。外部分花瓣外缘重,向里侧颜色淡,所以画外围花瓣要用笔尖的墨色,在笔尖上蘸水,从花瓣的里面向外画,这样靠近前面花瓣的地方颜色淡,花瓣的外缘颜色重。三是用笔干净利索避免呆滞。用笔行运要快,画面透明花瓣层次才有分明的感觉。构思时,心中要有一个圆,但不能画得太圆了,避免呆板。最后,调整花型,点花蕊。四是真情实感用心画。我画每一幅墨牡丹,都是全身心投入,是呕心沥血和殚精竭虑的真情凝聚,也是坎坷人生和正能量的交融。
我在20多年前画过一幅《飞雪墨牡丹》,落款是:冲破东风耐小寒,墨迹未干又遇五月雪。画面上鹅毛飞舞,雪压枝头,墨牡丹依然含苞待放,那种鲜嫩如水的稚拙感、蓬勃旺盛的生命力、毫不介意的达观态、风中摇曳的坚定性,在季节的反常和矛盾中,传达给读者的不仅仅是季节的突变,而是在特定的境遇下,人生的一段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