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了三十多年,文学评论看了不知多少,自己也写了一些。但是总觉得很多评论虽然冠名“文学”,却与文学离得很远,总是从理论到理论,在概念上兜圈子,压根就没有进入文学本身。然而,最近从《文艺报》上读到陈忠实的评论《精彩到堪为经典的细节》,则不禁拍案叫绝,感到这才是真正的深谙文学底蕴的评论。
文章不长,评论的是董淑珍的《槲叶山路六十年》,单刀直入,谈了该书的三个精彩细节:一是民国初年发生饥荒,家道富裕的外祖父不仅给乞食的饥民吃馍,而且嫌“一回拿几个馍,跑得麻烦,就拿一个大盆子往外拾(端)”。又领着乞食者们到村前的大河里修筑防洪的堤坝。
二是外祖母去世后,这位外祖父竟然日夜守护在安葬着外祖母的坟头,坚守到一百天,这个隆重的乡村祭礼完成的时候,跳崖自杀了。
三是作为细节的另一种形态的人物语言。董淑珍家在“文革”初的“民主补课”运动中被补划为富农,然而在经过纠“左”得到平反之后,董淑珍的母亲不仅没有哭诉抱怨,反而说:“我说么,还是共产党好,错了就改。国民党把人杀了,也不会说杀错了……”再就是作者的儿子在眼巴巴看着妹妹吃奶奶留给她的偏食时,“看着看着便生气了,就开始骂了,‘吃,吃,好好吃,把你咋不吃死呢……’”陈忠实认为这连续四个吃字,让少年刘卫平猴急的情状跃然纸上了。
这些细节屡次使陈忠实“心头有一种撞击的感觉”,令他“震撼到本能地闭上了眼睛,肯定将会铸成永久的记忆”。单是这几个细节,便把堪称典型的乡村人物形象雕铸成型了,呈现出各个人物的个性化活力。
这的确是深谙文学底蕴的评论。陈忠实的《白鹿原》就充满了“精彩到堪为经典的细节”,正是这些精彩细节构成了这部经典作品的底蕴。难怪陈忠实也对这些细节充满了敏感。
文学是细节的艺术呈现。鲁迅笔下的孔乙己、阿Q、祥林嫂等典型形象,其实就是伸开五指将盛茴香豆的碟子罩住、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和“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以及“我真傻,真的”等一系列细节构成的。陈忠实说他“对天才有一个物质化的理解”,“作家那根对文字敏感的神经,几乎同时兼备对生活世相里的细节的敏锐感受能力,才有独自的发现,形成独有的品性,笔下的人物就不会雷同于别一个了。”
细节在文学中何其重要!情节易找,细节难寻。细节才是文学的底蕴。然而,我曾为了加强对细节的理解,查遍了各种《文学概论》和有关的文学理论书籍,所得却甚少。有的《文学概论》竟至没有谈细节这个概念,有的谈了,也甚浮浅。从学术史、文学史角度解读作品,自有其不同的价值。但是,也不可否认,有些文学理论家,的确跟文学存在着“隔膜”。
因此,我痛感:要写好文学评论,搞好文学研究,即使不可能成为陈忠实那样的大作家,也应该有些创作实践。不发表也没有关系,只要自己实际写过,就跟从来没有创作实践的理论家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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