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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5年09月24日 星期三

    《墙里门外》:一个70后建筑师的时代见证与精神突围

    《 中华读书报 》( 2025年09月24日   16 版)

        浙江美术馆

        ■王大鹏

        2001年,我走出大学校门,入职大连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彼时的规划院还承载着计划经济时代遗留的事业单位身份,仅两年后,规划院就面临转企改制。不少同事或另寻高枝,或自主创业,而我则选择了南下杭州寻求发展。我们这一代建筑师刚一登场,便被史无前例的城市化洪流所裹挟。随后的二十年,是如日中天的“黄金时代”,城市化以人类历史上罕见的速度和规模狂飙突进。我们参与其中,见证无数蓝图化为林立的高楼,内心曾充满参与创造历史的豪情——这无疑是时代赐予我们这代建筑师的巨大机遇。

        然而,疫情的突然降临与结束,像一道冰冷的分水岭,瞬间浇熄了持续多年的狂热。曾经炙手可热的建筑类专业,竟在舆论场上沦为“天坑”的代名词,以至于985名校的建筑学招生也遭遇前所未有的寒流,设计公司大幅降薪裁员成了常态。从巅峰到谷底的剧变,非亲历者难以体会其间刺骨之寒。这巨大的落差,迫使我不断叩问:我们过往二十年的努力描绘,究竟为这片土地留下了什么?那些我们亲手参与设计的城市森林,又该如何被定义和评价?

        现代建筑的核心追求,是挣脱传统形式的桎梏,让“空间”成为绝对的主角。因为空间承载着人们的生产、生活与交往,充满了独特的趣味与魅力。我们设计的是容器,更是生活的舞台。然而,对于置身于中国这场史无前例城市化运动中的建设者而言,“时间”才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并且成为一切问题的根源。库哈斯那句著名的论断——中国建筑师的效率是西方同行的2500倍——绝非虚言,而是我们生存状态的残酷写照。快速设计、快速建造、无休止的加班,成为行业标配。效率至上,却往往以牺牲设计的深度、思考的余裕、甚至建筑的基本质量为代价。

        2005年,杭州城区人口600多万,短短十五年后便突破1200万大关。如此人口爆炸式增长与城市版图扩张的速度,在世界城市发展史上堪称罕见,但是对于国内不少大城市发展而言却是司空见惯。超高的速度让数以亿计的人很快地享受到了城市化的便利,但同时也带来了深刻的撕裂与同质化的困扰。那些承载着历史记忆和市井烟火的熟悉街巷,几乎在一夜之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高楼大厦和宽阔的马路,还有汉唐风韵、宋式美学、欧陆风情的文化街区和特色小镇,城市变得光怪陆离,如同影视布景。

        城市化浪潮裹挟着数亿人从乡村涌向城市,他们是城市新生的血液,却也是精神上的“异乡人”。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在崭新的城市里快速集聚,又时刻处于流动之中,他们失去了乡愁寄托的物理载体——老树、古井、村巷,在新兴的城市里却没有共同记忆的精神场所。我作为建筑师,也像无数人一样参与到进城和造城运动中,但侧身回望,却成了故乡的“门外汉”与大地上的漂泊者。

        现代性带来的时间焦虑,早已超越了建筑行业本身,渗透到每个都市人的毛孔。我们精确计算工作时间以换取报酬,规划数十年房贷以购置安身之所。城市本身也在对抗自然时间:空调系统抹平了四季温差,写字楼常开的灯具消弭了昼夜更替,无线耳机隔绝了天籁之音。我们看似掌控了环境,到头来却沦为时间的奴隶。信息时代的技术加持,非但未能解放我们,反而加剧了这种异化。屏幕如同无底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我们的生命,肉身在时间的流逝中不可逆地衰老,但回首往事,却常常感到“历史感”的匮乏。多年倏忽而过,许多事却仿佛就在昨天,这种时间感知的错乱与历史深度的缺失,成了现代人普遍的精神困境。在当下及未来,建筑师的工作绝不只是设计出有品质的空间这么简单。

        身处建筑设计一线,我的日常被无尽的图纸、甲方意志、工程规范所包围。面对现实的需求与约束,我曾经以“创造性的解决问题”为圭臬,然而面对具体项目,什么是根本问题不同的人看法大相径庭,一些投标方案差别之大,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不同的建筑师在设计的同一个项目,让人感慨同行之间才没有共同的话语。这让我经常反思设计的根本是什么? 我们为什么要做设计?而不只是做好具体设计。我工作以来保持着阅读和写日记的习惯,通过日常的记录来持续观察和思考。二十多年的时光已沉淀为厚厚的、形态各异的日记本。它们是记录个体生命轨迹的私人史,更是对抗宏大历史叙事裹挟、在飞速流逝的时间长河中刻下的自我印记。我非常喜欢陶渊明的诗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它如同穿越时空的灯塔,在充满不确定性的时候,给予我坦然前行的力量与勇气。

        面对书房里堆积如山的、尚未拆封的书籍,我已坦然接受“买书如山倒,读书如抽丝”的现实。从曾经的羞愧解释到如今以“你银行卡里的钱都花完了吗”的戏谑回应,心态的转变是一种和解——与知识的浩瀚和解,与自身精力有限和解,不再焦虑于“读不完”,也不再恐惧“江郎才尽”。重要的不是占有多少知识,而是保持思考的开放与敏锐。改革开放铸就的辉煌成就中,城市化无疑是最夺目的一笔。我除了用一个个项目的设计实践切身参与到城市化进程中,还选择用文字,记录下对这场巨变的感悟、对背井离乡的思考、对精神家园的求索。这些文字不是设计附属和花絮,更不是设计理念的话术包装,而是设计存在的背景与延展,也是我个人对设计的思考与理解。在这个“读图时代”早已让位于更短、更快的短视频洪流中,文字似乎显得笨重而“古老”。然而,我以为正是文字的深度、逻辑性和反思性,使其成为对抗信息碎片化、触及时代精神内核的利器。

        书名《墙里门外》,既指物理边界——围墙、幕墙、住区,也指心理边界——故乡与异乡的断裂、行业内外身份的重叠。文字成为我临时搭起的“脚手架”,在速生城市的水泥缝隙里,为自己、也为同样漂泊的读者,搭建出一处可以短暂落脚的精神场所。为使本书逻辑更清晰,阅读体验更佳,我把四十篇文章划分为彼此呼应的四个篇章。

        第一单元“井底之蛙”,以儿子的诞生为契机,收录《儿子与设计》《本色眼镜》《葫芦大师》等十篇文章。儿子的降生对我影响深远,促使我写下这些文章。其中半数是为儿子即兴编撰的“童话”,另一半则是借“童话”视角剖析建筑与色彩、形式、光影、空间的关联。这些故事既记录了我与儿子的日常,也是我对生命轮回与建筑师角色的深度反思。

        第二单元“墙里门外”,以城乡变迁为主题,涵盖《瓜子记》《水多色多》《在河之州》等文。这部分聚焦乡村与城市、建筑与城市、建筑与社会的发展脉络。文章虽源于我的个人经历,却映射出城市化进程中传统与现代的激烈碰撞与融合。

        第三单元“与古为新”,意在反思传统与现代的冲突,集结《是地域还是地标——当下建筑设计的标与本》《途径与目的:桥梁及其文化》《镜子与屏幕——博物馆建筑形象之演变》等篇文章。这些文章均已发表,与我的建筑设计工作紧密相连,深入探讨建筑与传统文化以及当下生活的关系。为使版式统一、阅读顺畅,我删去了原文插图及引注,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在网上查阅原文。

        第四单元“纵浪大化”,主要是对建筑设计行业的反思,包含《本命年的设计生活》《何以为瓷——景德镇古窑印象综合体设计札记》《二十年目睹建筑设计行业之怪现状》等文章。这一单元不仅有对自己典型作品的剖析,还有两篇跨度近十年的访谈,是我职业生涯的缩影,也是对建筑行业的见证与反思。

        我的前同事李敬辉,2007年,他从杭州奔赴上海发展。我们虽见面不多,但每次相聚都畅饮欢谈。他的钢笔速写质朴传神,繁简虚实拿捏有度,尤其钟爱画树,那些生长于城市的树,在他笔下自在自然。我在日常游走中极爱观察形态各异的树木,尤其是那些参天大树。书稿将成之际,我邀请李敬辉先生为本书配图,他的画作与书中文字所描绘的城市空间与生命体验不期而遇、相映成趣,为本书增添一份意外的和谐与生机。

        《墙里门外》是我个人建筑之旅的记录,亦是时代变迁的见证。我努力打破墙里墙外的界限,让建筑与生活、艺术与文化、传统与现代相互交融。我坚信,建筑绝非冰冷的钢筋水泥,而是充满温度、情感与故事的空间。在撰写这些文章时,我深刻领悟到,建筑师不仅要关注建筑的美学与技术,更要深挖建筑背后的人文精神与社会价值。建筑是时代的缩影,既承载着过往,也预示着未来。站在时代的断裂带上,面对行业的寒冬与个体精神的普遍焦虑,我期望这些文字能激荡起些许涟漪。若能引发读者对自身所处空间(建筑、城市)、所经历时间(个人生命、时代洪流)以及如何在剧变时期安顿心灵的些许思考,甚至能唤起一丝共鸣,那便是我莫大的欣慰。

        2025.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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