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我就笑了。这看起来好像我如今已成了“无人不晓大酒仙”。我还是不能,不过我现在愿意力所能及喝一点。在酒桌上,要是一口不喝,特别没发言权。有一次和一位朋友在网上聊天,我说,昨天和谁谁谁喝酒了。结果被嘲笑一通,你那点酒量也算喝酒?
我无语,也认了。我确实天生不胜酒力,很长时间滴酒不沾。我父亲能喝一点黄酒,量也不大。小时候除夕之夜,父亲会让我尝尝,我没喝几口就倒下了。母亲还为此觉得父亲多此一举,让我错过除夕良宵。
读大学时,我虽不喝酒,有次开学带了几瓶黄酒。因为同学们都读过鲁迅的《孔乙己》,知道孔乙己只要有了钱就往咸亨酒店跑,他们想体验一下孔乙己当年排出铜钱喝黄酒的感觉。我的同学来自全国各地,他们觉得黄酒难喝,像中药,并说,这就是料酒啊。我说,黄酒是用糯米做的,真正的大地精华,很滋养身体,我们那里的人,无论男女能喝酒的都喜欢喝一点,小菜再差,黄酒一热,生活气息就来了,好像人生的滋味就在这碗黄酒里。
那天喝酒,大概因为我做东,有话语权,我和一位湖南的同学争论文学家更牛呢还是政治家更牛。我上虞人,属绍兴,绍兴是个出文人的地方,并且出了鲁迅先生这样的“民族魂”,所以,我方观点是文学家比政治家更厉害,也更具永恒性,并断言鲁迅将会万世流芳。历史上的政治家我们能记得几个呢? 即便记得,我们有谁真正知道他们有什么丰功伟绩呢? 湖南同学不服,湖南是出政治家的地方,他那天有点小看黄酒,喝得多了,大着舌头说,历史就是政治家写的,文人算个屁。他不但小看黄酒,还小看黄酒的后劲,他那天回家时走路东倒西歪,靠着我们搀扶才回到宿舍。
这次争论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表明了我和这位同学的价值观有差异。人的一生作为确实是价值观驱动的。后来,这位同学走上了仕途,成为官员,而我成了作家。
我是工科生,大学毕业,在某项目指挥部工作,曾参与过一个国际采购项目。一次,我跟着副指挥和一位总工去青岛考察。我们坐海轮去的。我们下午上船,海轮在海上航行了一夜。我第一次见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上的日落和日出,真是无比壮观。但更壮观的是在后面,山东人喝酒时名目之繁复,气势之恢弘,令海上的日出日落黯然。我当年初涉社会,一纯真青年,根本无法抵抗山东人的滔滔雄辩的劝酒辞令,第一次喝了白酒。虽是自己把酒倒到嘴里,实际上是被灌。这是我此生喝得最多的一次,开始我只觉得肚子里像着了火,又好像没事,没多久就整个儿不行了,感到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冲。我吐掉了。那一次,我头痛了两天,整个人都不好了。更令我不安的是,这次出差几乎是领导在照顾我。这令我特别不踏实,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喝酒误事啊。
这之后的很长时间,我几乎滴酒不沾。不胜酒力这件事是天生的。天生的事情你得认。
可是在酒席上不喝酒是件痛苦的事。对于善饮者,酒桌上的时间是不存在的,即便多么漫长,那也就是个瞬间。不喝酒的人就不一样了,时间停止了一样,开头一小时还好,后面时间进入广义相对论状态,我仿佛进入另一个时空隧道,把时间的流逝放大到纤毫毕现,好像我看到了时间本身。这倒还好,更令人不安的是,我是酒桌上最清醒的那个,我被隔绝在热闹之外。朋友们在酒后,即便两个臭男人,也会彼此搂着,说一些平时说不出口的肉麻的话。真的是三杯下肚,四海之内皆兄弟。酒确实能打开人身上那个理性的壳,打破原本的秩序感,并迅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我对善喝的朋友特别羡慕,称得上崇拜。有一位北方的朋友曾同我说起过喝酒的感觉,他喜欢喝黄酒,说冬夜喝黄酒,灵魂会出窍,会飞起来,感觉美妙。另一位朋友向我描述,一年需要喝醉个两次,醉过后精神会特别放松,就像生命重启了一样。还有一位朋友告诉我,每个民族都有酒这玩意儿,不管什么肤色最终都被酒精征服,无一例外。
关于醉酒的感觉,不但听朋友说,书中的记载那也是相当迷人的。苏东坡是这样描述的:我洗干净酒盏,几杯下肚,腰酸背痛腿抽筋的毛病好全啦。我感到自己吞下了三江的汪洋,江中鱼龙和鬼神都游入我的肚子里。脑子里醉梦旖旎,我变得痴痴癫癫的,整个人都不对啦,好像摇起了桂木船桨,叩开了仙宫大门,醉卧松风,手捧春水……
我太想体验这种感觉了。
是的,我曾偷偷练过喝酒。如果我灵魂没出窍过,如果我没像苏东坡那样叩开过仙宫大门,此生不是太遗憾了? 但是我得说实话,练的结果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朋友们描述的那种感觉。酒从来没带给我飞升感,而是压抑和麻木(负担)。在酒桌上喝得稍猛一点,我就上头,然后我成了最沉默的那一位,我说话变得迟缓(平常我的语速已经够慢了),条理还是相当清晰。我再次认了,喝酒后传说的那种境界对我而言相当于我的彼岸,我的海市蜃楼。
好在有一些善饮者同我说,他们虽然酒量惊人,他们的身体其实并不喜酒,也是不能飞升的。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对一个写小说的人而言,往往是缺什么补什么。在小说里,我写过很多酒醉后的感觉。修辞万岁。通感万岁。我可以把别的快感用在醉酒者身上。这完全合法嘛。小说偶尔也要写到吸毒后的感觉,难道以身试毒吗? 显然不行。
我写过一个醉鬼的事故,叫《乐师》。这个嗜酒如命的家伙,因醉酒无意中杀死了自己的老婆。我的主人公是位乐师,把声音和酒联系在了一起。他说:“音乐你知道吗? 这东西不能碰的。这东西会缠着你,耳边总是有一些声音缠来绕去,你老是想去捕捉这样的声音,但你会发现,你根本抓不住。那是空的,就像人喝醉了酒时的幻觉,都是空的。”
中国文学史有太多关于酒的诗篇。要是没有酒,中国诗歌史可能就不太成立了。小说可以用修辞解决关于醉酒的经验问题。但诗歌不行,诗歌同人格密切相关,需要直接面对自我,心里有什么才能写什么。所以,我相信诗人们关于酒的句子得自他们真实的体验。
在我的朋友中,诗人们大都善饮,且很多海量。小说家有能喝的,但我觉得总体而言酒量比不过诗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