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羽
早年我写过一本《信马由缰》,抄录其中一段如下:
“平心而论,提到画画,半分利还应算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有一天,他说:‘你会画关爷、财神,会画玩牌的不?’我说:‘画你们玩牌的有啥难的。’我画了四个人围了桌子坐着,手里各自拿着纸牌。他看了看,说:‘瞧我的。’拿起笔一会儿画完了,是连续的三幅。第一幅是几个人一齐在撒尿。第二幅是一座房子,窗户里有几个挤聚着的人,手里拿着纸牌。第三幅仍是几个人在撒尿。我看不懂,问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没玩过牌,你不知道,玩牌前,一定得先撒尿,一玩起来,谁还有那功夫? 散了局,又得撒尿,你想想,憋了一整夜,能不尿?’经他一说,我恍然大悟,原来他画的竟是最要劲的一点——玩牌人的那个‘瘾’字,是他启发了我一个绘画中至关重要的问题:如何传神。”
这已是八十年前的事儿了,如若我没有写到《信马由缰》一书里,恐怕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岂料近来偶尔翻出读了读,真真应了 《论语》里那句话:温故而知新,竟然从《玩牌人》这画里瞧出了齐白石的“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这句名言。
打从20世纪50年代初,就听到过这句话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试把这“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咬文嚼字:“作画”,当然是指以笔描摹了。“似”,就是像,“不似”,就是不像。要想画得像,对于画师来讲并不难,要想画得不像尤其容易,胡涂乱抹就可以了。可是,如要既画得像,又要不像,这个分寸该如何把握?
据资料得知,早于齐白石的董其昌曾说过“太似不得,不似亦不得”。为何“不得”? 恽南田说是因了“其似则近俗,不似则离形”。王文治的说法是“似者,践其形也,不似者,副其神也”。
当代画家叶浅予先生也说过关于“似与不似”的话:“‘不似之似’的理论,可以理解为‘具有神似特征的形似’,也可以理解为‘形似之极,妙在传神’。”这又近似“神形兼备”之说了。
王朝闻先生关于“似与不似”的论述是:“既尊重对象,反对轻视自然(‘不似’),又不是被动地受自然对象所约束(‘大似’)”“从他自己的实践来考察,可知他所主张的‘不似’正是为了‘似’。‘不似’其实是在‘似’的基础之上发展起来的,决不是不准确的‘似是而非’,而是比一般的模拟更高级的‘似’。”
以上是我所得知的古今画坛先辈的关于“似与不似”的权威论述(可能还有别说,我孤陋寡闻,不得而知了)。论述中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是王文治说的“不似,副其神也”,王朝闻说的“‘不似’,正是为了‘似’”。
这两说法,实质相同。而且都是结论,没有详细阐述。也或许,对他们来说这已不成个问题,不妨“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可对我却成了问题,纠缠了数十年,为什么“不似”反而正是为了“似”呢?
再回到开头那句话:“岂料近来偶尔翻出(《信马由缰》)读了读,真真应了《论语》里那句话:温故而知新,竟然从《玩牌人》这画里瞧出了齐白石的‘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这句名言。”换句话说,终于从《玩牌人》一画里找到了“‘不似’,正是为了‘似’”的答案。
旦看第一幅“几个人一齐在撒尿”,“撒尿”的架势根本不同于“玩牌”的姿态,当然“不似”了。第二幅“几个集聚着的人手里拿着纸牌”,一看就知是在玩牌哩,当然是“似”了。第三幅仍是“几个人一齐在撒尿”,又是“不似”了。三幅画中有两幅是“不似”,一副是“似”,恰正应和了齐白石那句话:“似与不似。”
如若想从《玩牌人》一画里再看出“‘不似’正是为了‘似’”,就需要先解说一下“玩牌”二字了。“玩牌”是我们山东家乡土话,直白地说,就是“赌博”。因了赌输赢,能逗人上瘾。赌徒一上了牌桌,满脑子里都是一个“赢”字。赢了的还想再玩下一把,继续赢;输了的更想再玩下一把,一心想把输掉了的再赢回来。一把又一把,没完没了了。《聊斋志异·赌符》里面有一段文字,把赌徒的嘴脸描画得可谓惟妙惟肖:“左觑人而右顾己,望穿鬼子之睛;阳示弱而阴用强,费尽罔两之技。门前宾客待,犹恋恋于场头;舍上火烟生,尚眈眈于盆里。”如是之投入,如是之玩命,家中着了火,仍虎视眈眈于盆里的骰子。无怪画 《玩牌人》的半分利说:“玩牌前,一定得先撒尿,一玩起来,谁还有那功夫? 散了局,又得撒尿,你想想,憋了一整夜,能不尿?”恰是半分利这话,揭示出了“撒尿”和“玩牌”的内在因果关系。正是因了玩牌人上了瘾,才使得玩牌人憋了一整夜的尿。反过来说,正是因了憋着尿顾不上撒,才更显露出了玩牌人的瘾头之大。“瘾头”谓何? 痴也,癖也,情之独钟的精神状态也。而玩牌人的这种精神状态,不是直接显示在牌桌上,而是显示在“撒尿”上,这正应了王文治的那句话:“不似,副其神也。”
如若再细审这三幅画。第一幅是“不似”,第二幅是“形似”,第三幅又是“不似”:只有这三幅合并在一起之后,才能使人感觉出“神似”。也就是说这“神似”并不存在于这三幅画的任何一幅之中。存在于何处? 实是存在于这三个画幅之间的空档里,也就是齐白石说的“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那个“间”字里。
对此王朝闻先生有一段话,可助以阐明此理,他说:“‘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的说法,从欣赏者的角度来考察,它有欣赏心理的依据……我总觉得,欣赏活动所以是有趣的,不只因为欣赏者被动地接受了什么,也因为他可能主动地发现了什么,补充了什么……欣赏者经过了一番不吃力的脑力活动,由可视的形象出发,‘看见了’没有直接出现在画面上却和画面上的形象有密切联系的东西。”那“没有直接出现在画面上”的玩牌人的瘾头(精神状态),不正是从“可视的形象”(撒尿)让欣赏者‘看到了’么。不正是王朝闻先生所说的“‘不似’,正是为了‘似’”?
就《玩牌人》一画为例,可看出“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是不离画笔,不在画笔。其“妙”之所在,不是让欣赏者被动地去接受,而是主动地去发现,去补充。
又看来,只要“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仅仅是知道事物”(施克洛夫斯基),“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一语,不止适用于绘画,甚至戏曲、文学、东方、西方……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