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
1999年我在北大昌平园读大一时,春季学期上李国新老师的“中文工具书”。课余时间,我受园区学生会委派,邀请李老师代表信息管理系为全园学生开设一次学术讲座。李老师谦逊而坚决地推辞了,同时又郑重推荐白化文先生,说这可是咱们系的老前辈,学问大得很! 当时我们全班同学都十分敬服李老师“玉树春风里,英发授教时”的学者风度,而令李老师推崇不已的老先生,一定更加了不得。后来因为其他原因,邀请本系老师开设讲座的事没了下文,但白先生的大名却深深印在了我的心中。
2001年春季学期,本师肖东发先生为我们讲授“出版经营管理”一课期间,适逢第七届世界印刷大会召开前夕,本师为大会的献礼之作《中国图书出版印刷史论》由北京大学出版社隆重推出。本师心情愉悦,同时为了勉励我们的向学之心,赏我们全班28人每人一本。捧读此书时,很多人首先看到的是白先生用骈体文撰写的“弁言”,虽然篇幅不长,但文辞古雅、对仗精工、内涵丰富,真有尺幅千里之势。说实话,我们全班没有一人能完全读明白的,但都从心底崇拜得五体投地。后来我师从本师,发现怹一直把白先生当成尊贵的前辈长者来看待,平日提到老先生总是充满了崇敬之情。本师敬重的老师,就该是师爷爷辈的尊人。因此,我对白先生的景仰之情就与日俱增了。
2003年,本师主编的“北大风物与人文丛书”出版后,在北大图书馆召开发布会兼座谈会,北京图书馆出版社邀请了许多校内外的名流,我们这些参加编写工作的晚辈也有幸躬逢其盛。在众多的座上嘉宾中,就有让我们仰慕已久、大名鼎鼎的白先生。其时,怹年过七旬,鹤发童颜,白眉低垂,精神矍铄地端坐中央。远远望去,仙风道骨,蔼然可亲,很像一尊勘透了人间万象的大活佛。及至讲话时,一口字正腔圆的北京普通话,抑扬顿挫,要言不烦,风趣幽默,一下子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印象极深的,是怹在讲话的最后,向学校时任社科部部长的程郁缀先生特别力荐此书,说像这么好的书,就应该授予学校的社科成果优秀奖。当时我就想,白先生可真是实诚、给力!
第二次见面是在信息管理系二层小楼的一间会议室中,系里组织召开《出版史料》杂志的座谈会。本师命我参会学习,很令人兴奋的是,又见到了白先生。怹的讲话仍一如既往地精彩、幽默,透露着老顽童一般的天趣和做派。我和同学们都喜欢极了。怹的讲话,在把听众逗得满堂乐之后,留下了悠长的思索与回味。我当时想,如果每次开会、座谈,听到的都是这么有水平、有内容、有味道的讲话,该多好! 除了正题以外,我至今难忘的是,白先生在讲话中斜枝旁逸地带出一句:北京某某饭馆的炸酱面乃是天下最好吃的炸酱面,可惜现在吃不到啦! 我忽闻斯言,又感慨:白先生真懂生活,知识面真广,而不是只知一味读书的老书生。会议结束后,与会人员在三院合影,白先生和各位老师端坐前排,我等敬立于后,留下了珍贵的纪念。
通过这样的途径,我就算认识了白先生,白先生也知晓了我是本师的学生。让我想不到的是,以后无论在哪里见面,我在喊完白先生,向怹问好致意后,怹都会乐呵呵地举起手来,郑重其事地给我敬礼并问好,并热情地嘘寒问暖,离别之际,还会郑重其事地嘱托我一定向本师带去怹的问候。受到这么高的“礼遇”,每每让我受宠若惊,无地自容。
我一直深感遗憾的是,余生也晚,没有机会正式聆听白先生的一门课程,只能宫墙外望,通过各位老师的介绍以及怹的著作,进一步接近和了解怹。尤其是工作以后,我就有意识地搜集、购买、阅读怹的各种书籍。如今架上所藏,计有《汉化佛教与佛寺》《三生石上旧精魂》《闲谈写对联》《楹联丛话(附新语)》《承泽副墨》《人海栖迟》《负笈北京大学》《北大熏习录》《已落言诠》《周绍良先生纪念文集》等十来本。其中,《周绍良先生纪念文集》是怹为了纪念恩师周绍良先生而主编的一本论文集,2006年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版。其中收录了本师带着我撰写的论文《东汉“熹平石经”刊刻活动研究——兼论石经在中国出版史上的地位》。我忝附骥尾,荣莫大焉!
知道白先生的典故越多,阅读怹的著作越深入,怹在我心中的形象就越高大。仅以文章而论,在我极为有限的阅读经验中,在老一辈学者中,要论学问之博、著述之多、才情之高、文笔之妙,白先生可称其中翘楚。即便后来年事已高,怹仍笔耕不辍,推出一部又一部的大作。2019年,北京大学评选首届离退休教职工科学研究奖,我在校本部公布的特等奖名单(21人)中看到了白先生的大名,对怹以及同时获奖的各位老先生钦佩之至,觉得这就是优秀北大学人“活到老、学到老、写到老、钻研到老”生命状态最好的证明。后来我在讲授“北大风物与人文精神”一课时,经常列举此例,以说明北大理想实干并重,严谨求实的学风,并且不遗余力地向学生们说:正是像白先生这些数不胜数、可爱可敬的北大先生,数十年如一日的沉潜治学、砚田勤耕,才让“北大人”这个名称能够不断散发出熠熠生辉的耀眼光芒。
在白先生的文章中,我尤其爱读怹的散文和学术随笔,常常是一文而兼数美,典雅而富深情,生动而有内涵,还有些恰到好处的幽默劲,让人在感动中发笑,在笑声中深思、回味。此外,怹还能撰对联、做古体诗、写骈体文,书法功底也非常深厚,颇有传统学者博学多才的能耐和风范。我曾在北大图书馆亲眼看到怹用毛笔题写的《北京大学图书馆一百一十周年馆庆贺辞》,书法飞动秀美,文辞雅俗兼备,读来朗朗上口。面对这样的作品,我诵读再三,拍照珍藏,低徊流连甚久而不忍离去。其辞云:
列国环窥际,中华蜕变时。大学参西法,图书有所司。辛亥欣光复,蔡公掌校权。红楼毛与李,马列敢先传。世乱卅余载,藏弆幸粗安。李氏与马氏,艺风并柳风。东语多方致,西文九译通。沙滩辞故地,博雅建新宫。楼宇千寻广,琳琅百倍充。邓老亲题额,师生瞩望殷。全馆当激励,建成新酉山。
信息管理系教授白化文 遵嘱撰辞
书石
公元二零一二年岁在壬辰荷月初吉
白先生对自己的老师极为尊重,几乎是带着真挚的感情把自己的恩师统统写了一遍,篇篇皆佳,可做怀人叙事的范文,值得反复吟诵。如怹在《琐忆吕德绅先生》中写道:“吕老师逝世,我很悲痛。老师们像有批注的孤本宋版书,在善本部里,不容易看到,但是若能亲近一次就有一次新收获。北大的老师中,健在者还有现已调入历史系的吴小如老师。从中文系说,吕老师是我在中文系学习时的最后一位老师了,此后,中文系再也没有我从学过的老师了。只有叹息。”读这样的文字,我经常会想到晋人王衍的名句:“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白先生关爱、提携后进也是不遗余力,怹的文集中,有许多放下身段热情为人说项、为人说法的文章,均是言之谆谆的肺腑之言。如在《对一次考试答案的忏悔——回忆魏天行(建功)先生》一文中,怹毫无保留地和读者分享自己在大学期间总结的四条学习经验:
一、除了入门外语等课以外,大学的课程均应以自学为主。多读课外书,特别是指定参考和相关书籍,学会使用大型图书馆,学会使用各有各的用处的工具书,一生得益。
二、老师在课堂上讲的,大部分已经写在他的著作和讲义之中。要注意听他在课堂内外的一阵阵“神哨”,那才是别处听不来的思想火花的迸发呢。上老师家坐沙发听闲扯最能得益,当然,要具备逐步积累起来的登堂入室资格才行。
三、抄笔记,摘要便可。多听少记。听课,最好采取听名角唱戏的欣赏态度。当然前提得是名角、真唱。
四、老师的著作要浏览,有的要细读。对老师的学术历史要心中有数。这样,一方面能知道应该跟老师学什么,甚至于知道应该怎么学;另一方面,也借此尽可能地了解在老师面前应该避忌什么。
再比如,在《要自学,靠自己学》一文中,怹说阅读《学习心理之话》对怹的影响很大,主要有:“‘好记性不如秃笔头’,要勤作笔记,写日记。‘要吕洞宾点金的指头’,就是,要跟真正明白的名师学,亲近老师,学他的治学方法、经验,但不可复制他。自己多多独立思考。‘业精于勤’,不论惨到何种境遇,也要尽可能抓住业务不放。‘学问犹如金字塔’,要兴趣广泛,打好宽广基础。最后,新中国成立后我学习毛主席著作,自觉极为重要的一句是:‘要自学,靠自己学!’”
赠人以言,重于珠玉。这样真切的话语,实际上是白先生俯下身来,现身说法,教导我们这些尚在学术的幼儿园中摸爬滚打的小朋友该如何去读书和学习,就好比是学术道路上的“指路明灯”。只要用心体悟并遵循,必能受益不尽。怹在讲治学方法时,还特别建议学术的前辈应该慧眼识英雄,尽力去关爱和提携后来新进,理由是:“学术界是由人组成的,是有新陈代谢的,识英雄当于其未遇之时。在交流和考察中,要目光犀利,结交有真才实学而尚未成大名的中青年朋友,他们是学术界的未来。”怹是这么写的,更是这么做的。据同门学姐张曼玲回忆:
记忆最深刻的是临毕业前在系里碰到老先生,听说我们要找工作,随即找出张纸来,一笔一划写下很多响当当的人名和联系方式,然后对我说,这些都是咱们系毕业的师兄师姐,你去找他们去,就说是我白化文推荐的! 当时真是令我这个后生诚惶诚恐,感动不已! 还说,我记得你,有一次肖老师让你给我送新年挂历! 这还是我刚入学时候的小事,老先生居然到我毕业都记得。
放眼尘世,像这样古道热肠、不遗余力提携后昆的学界泰斗,真好比是漫天飞尘外的一颗明星,满地蓬蒿中的一株青松!
2017年我在出版《北大钝学记》一书时,曾撰写《北大从学诸师散记》系列文章,其中就有一篇专门写白先生,在文章的最后,我写道:“白先生是1930年生人,按照旧历算,今年已经88岁,恰好是传统米寿的吉庆之年,是今日北大当之无愧的老师宿儒。从后来者的角度看怹,真是‘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衷心祝愿怹永远健康、快乐!”按照我当时的想法,以白先生的身体状况和性情风度,享寿百余岁应该不成问题。谁能料想,却在今年7月7日看到信息管理系发布的讣告,只有哀叹!
平心而论,白先生仙逝时已享寿九十又一年,按照传统说法,也算是修得“仁者寿”的正果,怹的学长程毅中老先生撰写的挽联:“一生善交游不愁黄壤无知己,八面全能应对遍踏青山有粉丝”,最能准确地评价怹博学多能,惠泽甚广的一生,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但老成凋谢,总让人伤怀不已。7月10日上午,我在参加怹老人家的遗体告别仪式时,怀着崇敬和哀愁之意,向怹两次行三鞠躬之礼。回到家中,我在敬读白先生的文章并想见其为人之际,不禁想到我在陕西老家的一位远房爷爷王培堂先生,他们生于昔日世家,“旧学邃密,新知深沉”,由于家学渊源深厚,尤其在旧学方面还有着传统读书人可贵的流风余韵。但我也有杞人之忧:在当下欧风美雨压城的大潮中,这样的风度不受“追捧”,冷落乃至中绝或是必然之势。老先生们的逐渐离去是生命新陈代谢的必然现象,但怹们的离去,也不可避免地带走了一种儒雅而高贵的文化。不知今日的中华大地上,是否还能孕育出这样令很多人景仰不已的文化人?所以,我对怹们的尊崇以及追忆,实际上也是对一种文化的伤怀。作为喜欢“抒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的后来新进,不敢说“为往圣继绝学”的大话,只能在一声徒叹奈何之后,将其奉为自己成长、提高的永久精神食粮,哪怕学一些老先生的皮毛,也能让自己不至于成为随风飘摇的飞絮,在师长面前落个趋热媚俗、毫无根基的差评。
行文至此,大雨甫止,推窗而望,天苍云淡,凉风徐来,清气入怀,敬撰祭联曰:
寿过九旬兼仁智,前哲共道世家风雅;学通四部贯天人,后进难追退士淹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