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奇遇》发微

    翁 苍

    翁 苍是王蒙小说《夏天的奇遇》中男主人公的名字，中间那个字上面一个“老”，下面一个“乙”。这个字音“老”，同“老”，不多见，就像翁老其人。由此想到王蒙另一个短篇小说的题目《仉仉》。仉，音“掌”，孟子的母亲姓仉。仉仉也是人名，亦不多见，亦像其人。他们都是王蒙心中的块垒与情思，惟以文代酒浇之，方得释然。

    相期以茶

    “……他迈着大步，只有轻微摇晃的腿，透露了相期以茶的风趣……”也可以说“……他迈着大步，只有轻微摇晃的腿，透露了他姓名的语义……”翁老毕竟年近期颐（百岁），但“相期以茶的风趣”之说何其乐观与从容！

    冯友兰与金岳霖同庚。1983年，两位老先生做88岁“米寿”（米字拆开是八十八）时，冯友兰写了两副对联，一副给自己，一副送金岳霖。给自己的一副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胸怀四化，意寄三松。”意思是不能止于“米寿”，期望能活到“茶寿”（茶寿：是108岁，“茶”字上面“廿”是二十，下面也可拆为八十八）。给金岳霖的对联是：“何止于米，相期以茶；论高白马，道超青牛。”后两句是对金岳霖的称赞，说他论辩高于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论道超过骑着青牛的老子。米和茶都是好东西，引出米寿、茶寿之说，给老人们树立了生命的标杆，尽管实现很难，却给哪些风烛残年处于弱势群体中的老人们以鼓励、以风趣、以希望。

    “小朋友”之问

    “小朋友”之问乃《夏天的奇遇》的全篇之魂。九秩翁称耄耋我为“小朋友”，令我雀跃，干脆是如沐春风，受宠若惊。多么乐观的两个老人！他们心心相印。《红楼梦》有釵黛合一说，此文则是翁我合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曾经沧海，夕阳无限，没死，就是活人，活着就得好好活！这是他们共同的心声。

    一次讨论或者测试

    对夏季星空的印象，刘、陈、李、周、赵、你、我、他给出了八种不同的答案，合在一起也许接近正确，但不能说全够了、十足了。能和夏季的星空一样迷人的是生活，是人生，是心灵，是宇宙，是无穷大，是天堂和龙宫，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九死而未悔的执着与郑重。

    丁香的烦愁

    既是乔木又是灌木，没有主干，歪七扭八、缠绕勾连，从幼树时期就倾倒辗转、横生斜躺，它强烈而又淡雅，它的花朵凝聚细小，团团片片，一簇一簇，难解难分，团团愁雾，芳香沁人。翁老以其求思之深解读丁香的烦愁，这哪里是丁香的烦愁？这分明是人生的烦愁、生命的烦愁、生活的烦愁。凡是把复杂的生活解释得像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者，盖不可信！没有烦愁哪儿来的欢乐？

    “夜来香”与“说不得”

    用五笔型系统敲‘夜来香’组词键的结果是——‘说不得’三字。夜来香本名晚香玉，原产墨西哥，刚好表达翁老年轻时的青涩、羞怯与单纯，以及对异性懵懂的敏感与期待。晚香玉，也就是抗日战争期间沦陷区，被李香兰唱疯了的‘夜来香’。这又让“说不得”在又有了另一层避嫌的含义。

    用五笔型系统敲击甲组词，却冒出风马牛不相及的乙组词、丙组词，令人解颐，令人困惑，令人惊奇甚至浮想联翩。王蒙最近一、二年创作的小说中这一现象令人瞩目。

    在《生死恋》中主人公“顿开茅”五笔对应了“王蒙”（顿开茅的思维、行为方式有他的影子）。“月儿”（另一个重要女性，温顺至极）五笔对应了“豺狼”（温顺至极的她却要了二宝的命）。

    《笑的风》中，小说最后“悲从心来”五笔对应了“春情”，这个巨大的反差道出了小说的核心机密——越舒服您越危险，二律背反。

    一个老作家说他年轻时信书，年老了信命。我的大学老师吕俊华先生到晚年相信天象。他们的学问极好，我不认为他们是迷信。这个世界难解、无解的事情太多。一人一个命，由不得你！“陶醉美目，不超过四次”翁老说他九十七年的人生

    路上四次被女性迷倒，根据小说透露的信息，我猜想：第一次是“校花”，第二次当是他的夫人，第三次是“大眼睛秘书”，第四次是“芭蕾舞演员”。翁老计算他被迷倒的概率是每二十四点二五年一次，并预测下一次被迷倒当在一百二十岁以后，并邀请耄耋小说人陪陪他，把他的故事写下来。

    除了乐观的生活态度，翁老对女性的欣赏、尊重、理解、善意与自责可以成为男士的榜样。校花的告白，龟背竹爬山虎恢复生机，大眼睛出国未嫁，金鱼的误会……这里包含了多少当事人的期待、快乐、懊悔、痛苦与眼泪啊！

    怀往

    翁老回忆起二十世纪末他访问马德里，五一节游行队伍唱的是《国际歌》。

    两位老人，一个参加了地下党，一个参加了游击队，共同的革命经历让他们激动不已。那是一个高扬着革命理想的年代。

    我理解了王蒙为什么那样钟情于芭芭拉·史翠珊演唱的《往日情怀》，理解了他的文集《苏联祭》。

    2004年，我和中国美术馆的五个同事回访巴黎奥赛博物馆，费尽周折寻找拉雪兹公墓，只是为了看看巴黎公社社员墙。

    2018年，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创作的马克思雕像在其家乡特里尔落成，去那里参观最多的是中国人。

    我们的血管里依然流淌着父兄们的热血，不是一两个简单的历史结论就能改变的。

    游泳

    毛泽东主席提倡游泳。我和翁老、小说人一样赞成和佩服。1967年，七十四岁高龄的毛主席在长江里游泳。在这样一条大江里游泳是何等气魄！

    怕出事儿就禁止游泳是自弱，是倒退，是因噎废食。我到处讲游泳的好处，讲毛主席喜欢游泳，讲王蒙和他的父亲王锦第先生喜欢游泳，并身体力行，坚持不懈。在北京游，在北戴河游，在烟台游，在绵阳游。我告诉您我也在长江游过，武昌桥头下水，未到第一个桥墩瞬间被冲下，好在此处有一股回流可及时返还。

    王蒙有一篇文章《壮游的阿甘》，以阿甘自比对游泳的执着。阿甘是美国电影《阿甘正传》的主人公，他智障而自强不息，得到上天的眷顾，创造了多个奇迹。王蒙岂止在游泳上有一股阿甘劲儿，他冒傻气的地方多了去了！这么说自己尊敬的领导和师长，有些不敬，但我还是要说，不但要说，还要学习这股傻劲儿。

    上午写小说，下午游泳

    “你知道我不贪吃、不贪钱、不贪位，不贪一切。什么是我追求的生活高峰呢？夏天，海滨，负氧离子，树和花、草坪、海浴场，丘陵地形，凌晨走步，上午写小说，下午游泳。”

    这是作者真实的告白，他已经坚持了几十年。剥夺他的这个权利如同要他的命。

    0与∞

    “该死就死，这是天道天命天意，这正是人生的一切意义所倚所生。如果人的寿命是无穷的，那么每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对于他的无穷生命来说，其意义约等于0。而有了死亡这个0以后，我们的每天每时每刻都通向∞。”

    这是死亡的颂歌，令人动容。王蒙很欣赏周谷城所说“我的养生之道是不养生”。这是对那些“说话多了伤气”“走路多了伤膝盖”“别吃糖，别吃肉”等说法的保留与反击。养生因人而异，不可绝对化。

    “老而不死”的幽默

    “老而不死是为贼”是孔子的话，其实这话是针对他的同乡老朋友原壤说的。原壤这个人往好了说有点道家的放荡不羁，按常人的标准则是不靠谱。母亲丧事期间他竟然唱歌。邀请孔子来家里来作客，不相迎，不起立，“原壤夷俟”，意思是原壤伸着大长腿坐等孔子。孔子见他这个德行就骂他：“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并“以杖叩其胫”。意思是“你年幼的时候就十分傲慢，不懂规矩。成年之后也没干成啥事。现在老了还活得挺结实，你简直是个祸害呀。”孔子还用拐杖敲了敲原壤的腿，让他把腿收回去。可见孔子是把原壤视为朋友的，孔圣人原来还有如此幽默、随和的一面。这如同浩然长篇小说《艳阳天》里写马老四、肖老大两个老家伙见面，最亲切的问候就是“你还没死呢！”知根知底过得着的朋友才这么说话。

    不了解孔子说话的具体对象和语境，“老而不死是为贼”这个骂人话，就有了幽默感，因为它可是出自孔圣人之口啊，这个反差太大。喜欢引用这个话的反而多是老年人。冰心老人还特意为自己刻了一枚“是为贼”的闲章。我老岳父王稔丰先生生前也喜欢说这个话。放心，没有谁真把他们当“贼”。反而觉得他们更亲切，更可爱。

    幽默是成熟，是超越，是智慧，是人情，是亲和，是接地气。我们都喜欢有幽默感的人，比如王蒙先生。

    这样的词儿也能用吗？

    “大神，您说得真好。”我为他鼓掌。

    “与其说什么大神，不如假装是禅学，干脆声明自身不过是屎橛。我喜欢小朋友你的那个说法，‘明年我将衰老’，当然，今年如果可能，还想再坚持一下——生龙活虎，欢蹦乱跳！”

    小说人（其实“小说人，即作者”与作品中的“我”是有区别的，但在这篇小说里笔者认为区别不大）与翁老的对话中出现了一个词儿“屎橛”。

    陈彦的长篇小说《装台》专门写了刁顺子的痔疮多么严重，大肠从屁眼儿里伸出多长。

    张洁的作品里也出现过对大便的描写。

    《红楼梦》薛蟠行酒令（女儿悲、愁、喜、乐）更有不雅的话，岂止儿童不宜。这可是雪芹写的，别把责任推给薛公子。

    在文学作品里，这样的词儿也能用吗？这样的话也能说吗？这样用、这样说好不好？咱们还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吧，别一概而论。我认为，在这篇小说里“屎橛”用得好。

    明与灭

    翁老说：“其实只有‘灭’，一定灭，才能为‘明’做证，为美好热烈的火热生活做出像模像样的证词。”

    司马迁说：“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见《报任安书》）

    王蒙曾经说过：“至少我有理由指望，我的作品会比我自己更长久。我已经不在的时候，也许有一个青年会为我的某一篇散文而微笑，也许有一位少女会为我的某一篇诗歌而动容，也许有一位长者会为我的某一篇小说而熬煎。单是这样想一想已经够让人激动的了。”

    今年三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王蒙文集五十卷版，二千多万字。这是他生命的遗存，人生的痕迹，是对记忆的珍惜，对时光的挽留，是对他所经历一切的命名与纪念。它确认了也战胜了失去，使得没有应对办法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生成了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动。这是像模像样的火热生活的证词。灭坐实了明，明成就了灭。

    咀嚼“后来”，品味“于是”

    小说最后一节写小小耄耋与寿翁同游，他们升天入地，在昆仑山和阿尔卑斯山滑雪，像大鸟在天上飞，像黄羊麋鹿在地上跑，开上了飞机，还想操纵战略导弹和宇宙飞船，骑着焉耆马和伊犁天马在巩乃斯草原奔驰，一道游泳，一道做数学题，一道下棋……一道在庄重深情的《献花曲》中，缓缓地登上纪念碑的底座，献上了白花黄花。他们对自己的一生满意，有诗为证：

    晴空丽野且奔流，耄耋期颐复壮游。三生不负马骡力，四海同操日月舟。

    也曾凌志焕新颜，欲壮文心耕砚田。梦想鱼龙庄与蝶，风云文墨岁经年。

    老迈仍然万丈青，蓬勃春夏又秋冬。遍野心音与妙谛，诗情乐感笑如风。

    松鹤当知色未空，悲欣交汇庆今生。蓬勃不已纷然事，美目凝眸无限情。

    或曾歌舞颂天骄，挥洒诗文志气高。老当益壮何须壮，对酒当歌风萧萧。

    生老灭明未堪哀，欢喜怜愁入梦来。书写汪洋千万相，苔花怒放百花开。

    此节小说用了许多“于是”代替“后来”，二者同是连词，它们都具有“前事发生之后”的意思，二者又有不同。

    愚以为：

    “后来”重客观、述往事、有先后、云卷云舒、娓娓道来，落花流水春去也！

    “于是”重主观、思来者，有因果，坚持不懈、跃跃欲试，柳暗花明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