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写好一句话,不那么容易。美国作家安妮·迪拉德,在她的《写作生涯》一书中说:“喜欢句子,就能成为一个作家。”
我国古典文学有炼字炼句的传统,只是,我们这一代的写作,由于缺乏古典文学方面学养;又由于受到翻译作品中欧化句式的影响;再加上如今网络和手机微信短平快的影响,萝卜快了不洗泥,更注重的是一篇文章、一本书的快马加鞭,一句话,谁还会那么在意?
举几个例子。比如写夕阳。波兰的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这样写:“沉重的太阳向西闲逛,乘着黄色的马戏团马车。”比如写浆果的颜色黑。还是这位作家这样写道:“浆果这么黑,夜晚也羡慕。”
比如写衣服口袋多。法国作家马塞尔·帕尼奥尔这样写:“于勒姨父却像商店橱窗那样,浑身上下挂满山鹑和野兔。”
比如写星星。契诃夫这样写:“天河那么清楚地显出来,就好像有人在过节前用雪把它们擦洗过一遍似的。”
比如写土豆。郭文斌这样写:“每次下到窖里拿土豆,都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像是好多亲人,在那里候着我。”“饭里没有了土豆,就像没有了筋骨。”
比如写沙枣林。李娟这样写:“当我独自穿行在沙枣林中,四面八方果实累累,拥挤着,推搡着,欢呼着,如盛装的人民群众夹道欢迎国家元首的到来。”
比如写道路。于坚这样写:“大道,亮晃晃的像一把钢板尺,水泥电杆像刻度一样伸向远方。”
这么一比,我们就会发现,写好一句话,还真的不那么简单。简洁,不是简单;朴素,不是无味。同样写一句话,写得好,和写得一般,是那样不同,一目了然。写得一般的,干巴巴的,自己看了都没什么兴趣;写得好的,那么生动活泼,自己看了都会兴奋。口水般的一句话,和文学中的一句话;白开水或污染的水一般的一句话,和清茶或浓郁咖啡一般的一句;风干的鱼一样的一句话,和振鳍掉尾一样鲜活的鱼的一句话,是有质的区别的。
一篇好的文章,一本好的书,固然在于整篇文章和整本书的思想和谋篇布局中的人物情节乃至细节诸多元素,但所有这一切都离不开一句话。当然,话和话相互之间是密切联系的,如水循环在一起,不可能单摆浮搁,但都是离不开写好一句话这样基本的条件,才能使其达到最终的构成和完成。过去,常说的一句话是,细节是文学生命的细胞。其实,每一句话,同样也是其必不可少的细胞,或者说两者如同精子和卵子一样,结合一起,才能诞生生命。
再举几个例子。比如写阳光。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他的《一生故事》中这样写:“太阳光斑被风吹得满屋跑来跑去,轮流落到所有的东西上。”
迟子建在她的新书《烟火漫卷》中这样写:“路旁的水洼,有时凝结了薄冰,朝晖映在其上,仿佛在大地上做了一份煎蛋,给承受了一夜寒霜的他们,奉献了一份早餐。”
比如写月光。诗人阿赫玛托娃在《海滨公园的小路渐渐变暗》中这样写:“轻盈的月亮在我们头上飞旋,宛如缀满雪花的星辰。”
韩少功的《山南水北》中则这样写:“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啦地拥挤。”
阳光、月光这样司空见惯而且在文学作品中最常出现的景物描写,这几位作家各显神通,写得花样别出,生动鲜活,避免了阳光灿烂似火、月光皎洁如水的陈词滥调。陈词滥调惯性的书写,其实和官员的懒政一样,是文人的“懒文”。如果不是,便是才华的缺失。
从写好一句话开始,是我们每一位写作者的必修课。意识到我们的文学语言已经受到了伤害而在不由自主地滑落,意识到写好一句话并不那么容易,才会对我们具有上千年悠久深厚传统的母语,有敬畏之感。
(《文汇报》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