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
“论理你跟我彼此早认识了,”他说,拣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经受我的引诱和试探。”
“不过,你是个实心眼儿的好人!”他说时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上过我的当。你受我引诱时,你只知道我是可爱的女人、可亲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没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绝我引诱的人,像耶稣基督,才知道我是谁。今天呢,我们也算有缘。有人家做斋事,打醮祭鬼,请我去坐首席,应酬了半个晚上,多喝了几杯酒,想回到我的黑暗的寓处,不料错走进了你的屋子。你房里竟黑洞洞跟敝处地狱一样!不过还比我那儿冷——听说碳价又涨了。”
这时候,我惊奇已定,觉得要尽点主人的义务,对来客说:“承你老人家半夜暗临,蓬蔽生黑,十分荣幸!老人家觉得冷吗?失陪一会,让我去叫醒佣人来沏壶茶,添些碳。”
“那可不必,”他极客气地阻止我,“反正我是烤火不暖的。我少年时大闹天宫,想夺上帝的位子不料没有成功,反而被贬入寒冰地狱受苦刑,好像你们人世从前俄国的革命党,被暴君充配到西伯利亚雪地一样。我通身热度都被寒气逼入心里,变成一个热中冷血的角色。”
我惊异地截断他说:“巴贝独瑞维衣不是也曾说……”
“是啊,”他呵呵地笑了:“他在《魔女记》第五篇里曾提起我的火烧不暖的屁股。你看,人怕出名啊!出了名后,你就无秘密可言。什么私事都给采访们去传说,通讯员等去发表。这么一来,把你的自传或忏悔录里的资料硬夺去了。将来我若作自述,非另外捏造点新奇事实不可。”
“这不是和自传的意义违反了么?”我问。
他又笑了:“不料你的见识竟平庸到可以做社论。现在是新传记文学的时代。为别人做传记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见,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反过来说,作自传的人往往并无自己可传,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儿子都认不得的形象。所以,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
我听了不由自主地佩服,因而恭恭敬敬地请求道:“你老人家允许我将来引用你这段么?”
他回答说:“那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引到它时,应用‘我的朋友某某说’的公式。”
他虽然这样直率,我还想敷衍他几句:“承教得很!不料你老人家对于文学写作也是这样的内行。”
他半带怜悯地回答:“怪不得旁人说你跳不出你的阶级意识,我虽属于地狱,难道我就不配看书?因为你是个欢喜看文学书的人,所以我对你谈话时就讲点文学名著,显得我也有同好,也是内行。我会对科学家谈发明,对历史家谈考古,对政治家谈国际情势,展览会上讲艺术赏鉴,酒席上讲烹调。不但这样,有时我偏要对科学家讲政治,对考古家论文艺,因为反正他们不懂甚么,对牛弹的琴根本就不用挑选甚么好曲子!这样混了几万年,在人间世也稍微有点名气。但丁赞我善于思辨,歌德说我见多识广。你到了我的地位,又该骄傲了!我却不然,愈变愈谦逊,时常自谦说:‘我不过是个地下鬼!’就是你们自谦为‘乡下人’的意思。”
我说:“你老人家怎会有工夫?全世界的报纸都在讲战争,在这个时候,你老人家该忙着屠杀和侵略,施展你的破坏艺术,怎会忙里偷闲来找我谈天。”
他说:“你颇有逐客之意,是不是?我是该去了,但我还要跟你解释几句,你说我参与战争,那真是冤枉。我脾气和平,顶反对用武力,我是做灵魂生意的。谁料这几十年来,生意清淡得只好喝阴风。一向人类灵魂有好坏之分。好的归上帝收存,坏的由我买卖。近代当然也有坏人,但是他们坏得没有性灵,没有人格,不动声色像无机体。你说我忙,你怎知道我闲得发慌,我也是近代物质和机械文明的牺牲品,一个失业者。当然应酬还是有的,像我这样有声望的人,不会没有应酬,今天就是吃了饭来。在这个年头儿,不愁没有人请你吃饭,只是人不让你用本事来换饭吃。这是一种苦闷。”
他不说了。他的凄凉布满了空气,减退了火盆的温暖。我正想关于我自己的灵魂有所询问,他忽然站起来,说不再坐了,祝我“晚安”,还说也许有机会再相见。我开门相送。无边际的夜色在静等着他。他走出了门,消溶而吞并在夜色之中,仿佛一滴雨归于大海。
(《写在人生边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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