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曾经说过,“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当时我73岁。如今我长了3岁,准备就更充分了。这三年来,我认识的人中不断有人告别,他们中很多是我尊重的长者,或者比较亲近的人。而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生死的距离也在重新丈量。悼念者成了被悼念者,就亲人来讲,原来是兄弟姐妹悼念母亲,近年轮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了。去年,我最亲近的二姐去世了。曾经像我父亲一样呵护我的导师,前年也走了,94岁已经是高寿了。不久前,我们北京大学医学部相继送别了徐天民副书记和出版社陆银道社长。还有韩济生院士的夫人朱秀媛老师,我一直与她亦师亦友,非常亲近,两个月前也离开了。他们与我年龄接近,他们的离开自然会在自己的意识中引起一些波动与感慨。倒是没有什么恐惧,只是每每引起我的感慨,人生真如白驹过隙。
于是追问,我们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死亡又意味着什么?我觉得回答死亡的叩问,关键还是要理解生命的含义。
人都怕死,尤其今天的生活水准提高太快,世俗诱惑太多,我们实在舍不得离开,因此,对死亡好像更加恐惧。北京大学医学部王一方老师说,如果怕死,就会让人始终活在恐惧中,而死的时候会痛苦万分,难以解脱。
我们现在的过度医疗,很大程度上也与对死亡的恐惧有关。人体的复杂性与医疗技术的有限性,决定了医学的不确定性。现有的临床诊断与治疗指南,一般都只能提供一种概率。所谓成熟的医疗技术,也不过是正确的概率比较高而已,所以临床上没有打包票的事情。比如,CT检查肺中有一个小阴影,尽管根据经验,是恶性肿瘤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排除可能会迅速发展并转移成肺癌。尽管手术治疗会带来相应的身体损害,而不予治疗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但“万一”呢?这个“万一”可是死亡啊!于是多数情况下为了排除这个“万一”,一般都会选择切除,宁可承受非常大的手术损伤。相反,如果一个人对死亡看得淡一些,可能就会做出更加明智的选择,譬如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这个病变会有什么进展。
2003年,我身上不断发现有可疑癌症的肿块,现在至少有4-5个地方了,但保持观察,结果都没有进展。到我这个年龄,前列腺基本都会发生单纯性肥大,超声检查诊断明确,症状基本可控,相安无事。前年新增磁共振检查,结果发现疑似癌症病灶,前列腺癌抗原标记物(PSA)超标,医生约谈,征求我是否进一步活检检查,我决定继续观察。4个月后检查没有明显变化,再4个月检查,发现病灶缩小,但另一部位——前列腺尖部左叶却出现新的可疑病灶。再过半年检查,没有变化;又过了半年,仍然没有变化,尽管PSA仍轻度增高,医生已经改变诊断为增生结节了。再看一个相反的例子,一位朋友体检时,发现可疑前列腺癌,来北京就诊,医生建议做活检,惊吓之余电话咨询我的意见,我介绍他到北大医院泌尿外科,给他做超声检查后明确告诉他可以排除癌症,他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但过一段时间,他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去省里的大医院检查,在活检时不幸被严重感染,虽然最后证明不是前列腺癌,却差一点丧命于脓毒血症。我想从上面的例子中,大家很能体会到对死亡的恐惧程度会怎样引起到过度治疗。
对死亡的恐惧还会造成临终阶段的过度抢救,“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成为很多病人与其家庭成员的宗旨,结果浑身插满管子,无辜经受地狱般的煎熬,最后在极度痛苦下离世。
我很欣赏作家史铁生的观点,即我们每个人都自带光芒来到这个世界,为我们的文化与文明添彩。他说:
“我相信每一个活过的人,都能给后人的路上添一丝光亮,也许是一颗巨星,也许是一把火炬,也许只是一只含泪的蜡烛。”
这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如果说得再简洁一点,就是让后人记得我们曾经来过、爱过、为这个世界的美好奋斗过。如果每个人都能这么想这么做,他将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
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采取一些具体措施来帮助人们做到生死两安,特别是让人能在生命最后阶段走得好一点,让死后对亲人的抚慰做得好一点。
生命最后一段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参照全社会平均期望寿命,特别是健康寿命,65岁以后的老人就应该得到全社会更好的照顾。在我看来,老年人失能以后,如果说再加上一些基础疾病,求医问药是必须的,但最后的一段时光在医院里面度过,肯定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衰老患者需要适老的居家或者良好的社区或养老院照护,这一点应该多宣传。对老年康养,不仅政府要在政策与投入上给予保障,全社会都要重视并付诸行动。
而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应该得到更好的临终关怀。当下,安宁疗护已经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最近,在国家卫健委组织支持下,《姑息治疗与安宁疗护基本用药指南》出台,这标志着安宁疗护事业发展进入新阶段。但总体来说,这项事业刚刚开始,还有许多具体问题要解决。
要做到生死两安,还要做好死者亲人的精神抚慰,这就牵扯到丧葬文化,中国人有崇敬祖先的传统。现在,我们一方面要移风易俗,另一方面要提高丧葬的质量,通过丧葬活动让亲人的哀伤得到缓解,让后人得到教育。
王一方教授提出“围死亡”的新概念,我觉得非常好。我们以前的妇产科与儿科是分开的,孕期归产科管,生出来的孩子归儿科管,后来有了围产期与围生期的概念,两方面紧密结合起来,产妇跟新生儿的医疗服务质量马上就上去了。我们现在建立“围死亡”的概念,就是把生命最后阶段的临终关怀和丧葬期哀伤抚慰统合起来做,我觉得这无论对减轻死亡痛苦,还是对改善丧葬文化都将发挥积极作用。我期待大家对此有充分的讨论,提出更好的行动建议。
(作者系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协名誉主席、十二届全国政协副主席。本文根据作者2021年4月9日在北京大学清明论坛上的讲话整理而成,经其审定并同意刊发)
(《中国社会报》6.9 韩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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