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摩托车实在是个好东西,在这片荒茫茫的大地上,它轻易地就能把我们带向双脚无力抵及的地方。尤其当我们把家从北部山区搬到阿克哈拉村后,摩托车就更加重要了。
阿克哈拉位于南面乌伦古河一带的戈壁滩上,离县城两百多公里。要是坐汽车的话,冬天去县城一趟得花五十块钱呢。而且就算愿意花五十块钱,还不一定有得坐。摩托车多方便呀,想什么时候出发就什么时候出发。而且,骑摩托车去县上的话,来回的汽油费也就十几块钱。
话又说回来,戈壁滩上风大,路也不好走,出一趟门总得吹四五个小时的风,可真够受的。虽然我妈给我弄了个头盔,可那玩意儿沉甸甸的,扣在脑袋上,压得人头晕眼花;挂在脖子上,任它垂在后脑勺那儿。可风一吹,头盔兜着满满的风使劲往后拽,勒得人吐出半截舌头。我只好把这玩意儿解下来抱在怀里。可这样一来,我和前面开车的我叔之间就被隔出了好大的空隙,风嗖嗖往那儿灌,没一会儿就被风吹透了。哎,也不能戴,也不能不戴,连放都没地方放,真是拿这个东西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走的路是戈壁滩上的土路(我叔既没执照也没牌照,不敢骑上公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条细而微弱的路的痕迹,在野地中颠簸起伏。这条路似乎已经被废弃了,我们在这样的路上走过好几个小时都很难遇见另一辆车。整个世界,天空占四分之三,大地占四分之一。我们的摩托车在大地上从北到南奔驰,风在大地上由西向东吹。我的头发也随风笔直横飞。风强有力地“压”在脸上,我觉得我的右脸已经被压得很紧很硬了。于是我只好又把头盔顶在头上挡风。但是不一会儿,呼吸不畅,憋气得很。只好再取下来,但是一取下来,立刻就对比出了戴上的好处。于是又抖抖索索地重新戴上。立刻又呼吸不畅……
中途休息的时候,风依然呼啸着鼓荡在天地间。我不小心在这样的风里失手掉落五块钱,跟在钱后面一路狂追了几百米都没能追上。幸亏钱最后被一丛芨芨草挂住了才停下来。
我掏钱是因为买汽油,买汽油是因为我们的油又不够了,油不够是因为油箱漏了。这四野空空茫茫的,视野里连棵树都没有,到哪儿找汽油去?然而,我们运气也未免太好了。平时走这条路,鬼影子也见不着一个。可这次车一坏,不到一会儿,视野尽头就有另一辆摩托车挟着滚滚尘土过来了。近了,是一个小伙子。他很爽快地去拧自己的油箱盖子,我连忙找接油的容器,翻半天只翻出一只酸奶瓶子。于是这两个男人把那台摩托车翻倒,我小心翼翼地持着这个过于小巧纤细的瓶子对准油箱流出的那股清流。一连接了五六瓶后,也不好意思要了。为了表示感谢,我想给他点钱,于是……他们两个站在风中,看着我追逐着那张纸币越跑越远。后来当我把钱给他时,他反倒向我们道谢不迭,对我们感激得没办法。
加了油,我们继续在戈壁滩上渺小地奔驰。天色渐渐暗了,土路也变得若隐若现。渐渐地,发现不是这条路,我们走错了,我们迷路了。
在戈壁滩上迷路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这大地坦阔,看似四通八达,其实步步都有可能通向永远回不到上一步的地方。我们进入了一片陷入大地的褚红色起伏地带。而在此之前,我叔叔在这片大地上往返过许多趟,却对这一处根本没有印象。我提醒叔叔往回走,他却认为反正都是朝南的方向,怎么走都会走到乌伦古河的,沿着乌伦古河往下游走,怎么走都能走到家。这会儿我也没什么主见,只好听他的。
在大地西方,有静穆的马群在斜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缓缓移动,一个牧马的少年垂着长鞭,静坐在马背上,长久地往我们这边看。我建议向这个孩子问一下路,但他离我们太远了。而我叔叔想要再往南走几公里,走出这片红色的戈壁滩,走到前方的高处看看地形。到了后来,我们还是不得不回头去找那个少年,却再也找不到了。那五六小瓶汽油烧到现在,不知还能折腾多久。
我们在戈壁滩上停下来,脚下是扎着稀疏干草的板结地面。我弯腰从脚边土壳中抠出一枚小石子,擦干净后发现那是一块淡黄色渗着微红血丝的透明玛瑙。再四下一看,脚下像这样的漂亮石子比比皆是,一枚挨一枚紧紧嵌在坚硬的大地上。我乱七八糟拾了一大把,揣进口袋。这时,抬起头来,看到远远的地方有烟尘腾起。
我们连忙骑上车向那一处追去。渐渐地才看清,居然是一辆卡车!还是车头凸出一大块的那种浅蓝色的雷锋时代的“老解放”。我们迷路后,好像就穿越到了过去年代似的。
司机察觉到有车在后面追,就停了下来,静止在远处的大地上。我们赶到时,他正靠在半开着的车门上卷莫合烟。问明来意,他建议我们跟在他的大车后面走。可是他所去的地方同我们要去的不在一块儿。于是我们仔细地问清路后,就道谢分别了。那司机再三告诫我们不能走西边的岔路,一遇到岔路千万记得往左拐。一直往左拐怎么着都会到达乌河的。
这个司机真是好人啊,就像他的古董车一样实在。他还取了根管子出来,往我们的油箱里又给灌了些油,最后还送给我们半瓶水。接下来我们告别,朝着两个方向,彼此在大地上渐渐走远了。
(《我的阿勒泰》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