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谭婷成为全国首位通过国家法律资格考试的聋人。这个年轻的女孩选择了这条“艰难、未知的路”。
一
3月30日下午,重庆大渡口区残联的一间会议室里仿佛分出了楚河汉界,区隔开打手语的聋人与听人(听力健全的人)。
手语之间的交流热烈,你来我往。谭婷正在讲“从不同楼层丢下一颗鸡蛋”的故事。聋人们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不停打着手语回应。
几位聋人是手语普法讲座的熟面孔了。谭婷接到过各种各样的咨询,聋人们不知道自己能享受哪些福利政策,比如生育补贴、残疾人补贴;遇到问题时,他们不知道应该找哪些部门求助。甚至有不少聋人问过谭婷,想离婚应该怎么做?去哪里能办理?
很难去统计,在全国,像这样的聋人有多少。“聋哑人的法律意识,维权意识,薄弱到一个无法形容的地步。”唐帅是谭婷所在律所里唯一会手语的听人律师,他的父母也是聋哑人。
他看到的是,能与聋哑人无障碍沟通的律师,全国范围内寥寥无几。“聋哑人也想平等地参与社会生活,参与法律生活,当他们的合法权益被侵害时,有门可诉,当他们触犯了法律时,可以弥补和补救。但这些对他们而言,非常非常难。”
二
2017年,刚大学毕业的谭婷在网上看到唐帅招聘聋人助理的信息,律所懂手语的律师只有唐帅一人。其他听人律师尝试学习手语,往往今天学了几句,过几天又全忘了。谭婷和几位聋人大学生就这样进了律所。她要做的是听人律师和聋人当事人之间的沟通桥梁。
看懂一个聋人咨询的问题往往就需要几十分钟。转述给律师时,律师提醒她,漏掉了一些问题,一来一回多次,密密麻麻写了一整张纸,才能了解一个当事人大致的信息。
与听人律所的沟通,也让谭婷感到懊恼,“我自己知道,但我没办法说出来。”因常年在特殊教育学校,平日里开口说话的机会少,谭婷长期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她的声带退化,吐字时声音含混连成一片。
与正常人沟通的障碍让谭婷陷入尴尬。她听不到回应,只能从对方的神情里读出些许信息,沟通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她说,“盲隔离了人与世界,聋隔离的是人与人。”
三
很难说清是哪个案子让谭婷决心要考法考,成为一名律师。
有一次,有位聋人表露出想不开的情绪,甚至有轻生念头,谭婷急得不行,但当时她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法盲,能做的似乎只有陪对方聊聊天。谭婷心想,如果自己能多学习一点法律知识,也许能更好地帮助他们。
经常有聋人来律所“报案”,有时是几个人,有时是几十个。谭婷记得,最多的一次来了两百多人,很多聋人抱着被子来的,他们把钱投资到一个名叫“龙盈”的公司,负责人是一位在聋哑人圈子中颇有影响力的聋人企业家。“他打着帮扶聋人的名义,说要带着大家赚钱,大家就相信他了。”
涉及恋爱与婚姻方面的咨询也很多。有一个聋人向谭婷求助,他连续被网友骗婚四次,都是在网上认识的女朋友,还没见过面,对方都以结婚为目的,喊他准备“彩礼钱”。等到他转钱后,对方便联系不上了。
为什么聋人容易被骗?“骗聋人的都是聋人。聋人知道他们的需求是什么,有些是因为对钱的渴望,有的则是渴望得到感情。”谭婷说。
四
2018年5月,谭婷和同期的4位助理下定决心备战法考。
距离法考只有不到半年时间,考虑到文字讲课的进度太慢,律所的律师分别帮她们找齐刑法、民法等各种课程,让他们先自学,有不懂的地方大家再一起讨论。
听不见,谭婷只能依靠眼睛学习。要兼顾工作,凌晨五点多她便起床,抱着书在轻轨上刷题,到律所后对着电脑就是一天。
第一次法考,五个人都没考过。通过法考客观题考试的只有谭婷一人,她的法考主观题成绩差了10分。在备考的过程中,渐渐有人退出这场“马拉松式”的学习。
这三年,律所里来来去去的聋人助理有三十余人,厚厚的法律教材和真题堆满办公桌,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坚持下来的只有谭婷与其他两位。唐帅记得,谭婷无数次红着眼睛来办公室找他,“她觉得学习法律就是一个魔咒,太难了”。
第三次临考前,谭婷突然收到母亲确诊癌症晚期的消息,赶到成都的医院时,母亲的身上插着管子,翻个身都疼。这是谭婷第一次想放弃。母亲却强撑着拿手机打字,告诉她,“你必须要参加考试,你以后可以帮助那些底层的人。”
五
作为第一个通过法考的聋人,谭婷开始受到很多关注。也有人问谭婷,“你听不到,怎么去开庭,难道要配一个手语翻译吗?”
她解释,其实律师的很多工作都能在法庭外面完成,“我们是一个团队,我可以和听人律师一起办理聋人的案子,我学习了法律知识,能够更好地提供帮助”。
有人问唐帅,这是不是一场作秀,目的是要把谭婷打造成律所的一个品牌。唐帅听到后很生气,“这不是个可以炒作的话题,也不是一个励志故事,谭婷受到关注,是因为全国近3000万的聋哑人群体需要得到有效的法律服务”。
在唐帅看来,“谭婷们”必然会出现,“现在有了聋人律师,以后也会有聋人法官、聋人检察官,甚至可能会出现专门处理聋哑人案件的法庭。到那个时候,沟通不畅的问题才能真正解决,这个边缘群体形成的闭环才能被打破”。
(《新京报》4.10 肖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