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中国】
婺源的石城有着极美的秋色。深秋之后,几十株活了数百上千年的老枫树,叶片由绿转红,远远望去,每株枫树都像身披无数跳荡的小火苗。日出时,阳光穿过乳白的炊烟和晨雾,照射在火红的枫树上,这情景和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白墙黛瓦组合在一起,宛若仙境。
每年从深秋到初冬,石城会停满旅游大巴,来自全国各地的摄影师会聚于此,夜宿村中民宿。很多村民把自家小洋楼空闲的房间收拾好,坐在家里就可以获得可观的收入。
凌晨四五点钟,村后的石头山就会摆满抢占机位的三脚架。那种数百上千人对着同一个目标“咔咔咔”摁响快门的情形也堪称石城一景。
长溪的枫树比石城稍少些,但整个村子更像是隐匿于深山的世外桃源。宽阔清澈的溪流绕村而过,两三尺宽、两米多高、十多米长的木桥架在溪上,供村人在屋场和菜地之间往来。无论从哪个方向去长溪,都要经过漫长的跋涉,因此,即便在赏枫季,这里也比石城安静很多。
看长溪最美的视角是村后高坡。坡上耸立着数株二十多米高的千年枫树。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古驿道从山里的茶园爬升到枫树下的坡顶,而后在枫树浓荫的庇护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下延伸三百多米,再通过一座四五米宽的古石桥进村。登上坡顶时看见的长溪,像是被枫树的树干和弧形的树冠抱在怀里,近景、中景是摇曳的枫叶和被时光打磨得锃亮的石阶,远景是层层叠叠的徽派建筑和氤氲其上的云烟。每个见到此画面的人,都会有眼前一热的感动,这或许就是精神故乡的样子。
我曾到石城四次,到长溪的次数则多得数不清。最初一次来到长溪是二十年前,那时它完全不为人知。菜园里的南瓜、丝瓜爬到路边都没人摘。路过村民家门口,主人会热情地招呼你进去喝茶。近些年,年轻时曾在城里媒体工作的村主任不断在网上发布长溪的图文、视频,于是,自驾来长溪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
二十年间,我不仅秋天去,春季、夏季也去。去年五一小长假带父亲去长溪拍鸟,他扛着相机在村里转悠了两天,拍到成群的红嘴蓝鹊在树梢开会,拖着倒影在水面上飞,停在马头墙上梳理羽毛。那时正赶上村民采茶制茶,山路上到处是运送茶叶的农妇。装满新茶的布袋胀鼓鼓的,比人还高大,一包包地蠕行在绿野上。村内,制茶作坊里的机器“咔嗒咔嗒”响,到半夜都不停,这种声音稀释在深山的寂静和夜色里,听起来质朴而有力,让人想到希望。那时节每天24小时,长溪的空气里都是茶叶被揉搓烘烤散发出的浓郁香味。
长溪和石城之间的公路长67公里,开车要一个半小时,如果走古驿道,仅13公里,但只能徒步。不管是住石城还是住长溪,我都会去村外的古驿道上走一段。因为车停在起点,又没有体力一天内走一个来回,所以我从未走完全程。我突然想到,何不组织文友们进行一次徒步活动?
活动很快策划好了。石城地势比长溪高,于是我们先集体入住石城,第二天前往长溪,行李则由当地的文友开车运到长溪。
小雪节气那天的凌晨,来自江西各地的38位“文青”终于见识了石城的晨曦。黑暗里迷离的幻境让大家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哨声吹响若干次,队伍才集合起来。
出石城后的数公里,古驿道一直在峡谷里蜿蜒,一边是溪流,一边是茶园。枫树这边一株,那边一株,像路标一样候在路边。三角形的叶片在阳光下反射着迷人的光,惹得大家不时停下来拍照。中间一段路翻山而过,一米宽的路面在临崖的峭壁上高低起伏,左边的乔木林和灌木丛下有水声,但望不见水面。溪水在礁石间迂回前行,时而叮咚,时而哗哗,像轻声的叮咛。
等溪流现身,我们已出山来到一片更开阔的峡谷,茶树越来越多,这边一簇,那边一行,点缀着山野。耸立在茶园中的枫树也越来越多,不用构图都能随手拍出惊艳的美照。站在溪流边,能看到水中清晰的面庞。细沙之上的水流经过了岩石和沙砾的过滤,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斑。捧起水品尝,带着一股清甜。
越接近长溪,地形越平缓,在离长溪两公里多的一片田畴开阔的盆地上,我们终于见到了古驿道上仅存的村落。村庄被一排高大的枫树护佑着,房子都是干打垒的泥黄色土墙。而今,全村只有五六户人家。队伍走近村口时,正有几缕炊烟从漆黑的瓦片上柔软地升起,一只中华田园犬兴奋地摇着尾巴迎上来引路。因此地交通不便,村民陆续搬到山外去了,只剩下几位念旧的老人留守故园。路边摆着山里的板栗、香菇、竹笋、红薯、白萝卜、蜂蜜,供路过的驴友选购。一位平日以斯文著称的作家,歪着头奋力地啃起一个硕大的白萝卜。他说,他想起了童年。
穿过最后一片茶园攀爬到长溪村后的老枫树下时,一阵风吹得叶片沙沙响,像是欢迎的掌声。七八个住在长溪的摄影爱好者已在这里端着相机准备捕捉黄昏的光影了。夕阳正携着万丈霞光给白墙黑瓦的村庄送上温暖的祝福。
当晚,吃过农家饭菜后,我们烧起篝火,一边梳理白天的行程和体会,一边朗读诗文。几位外省游客也被火光吸引过来,捧起我们带来的《星火》杂志参加朗读。一位身材高大的河北大叔读完一首诗,刚好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他告诉对方:“我正在去‘诗和远方’的路上。”“诗和远方”这些年因为用得多,已不算新鲜,不过用它来形容这个夜晚,我觉得十分贴切、自然。
石城、长溪,以及它们之间那13公里长的古驿道,都是深藏在诗意中的远方。
(作者:范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