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以智能手机为代表的各种触摸屏,几乎成了人们的手接触最多、用得最多的人工物品了。有不少人除了睡觉之外,他们的手几乎在任何时候、各种场景中都可能在触摸屏上点击着、滑动着和忙碌着。有着触摸屏的智能手机,已经成了人们工作和生活中的万能工具。
上一次人的手与手中的工具的关系如此紧密的时期,可以上溯到直立人的漫长诞生与进化期。那时,直立人祖先的爪子逐步发生了生理巨变,前爪与后爪产生了明显区别,进化成了各司其职的专业化器官,直立人的手得以形成。这种手是一种其他任何动物都没有的器官,它通过触摸来认知外物,它的生理构造适合于抓握、使用和占据外物,它还是身体向外物及外界施展力量的最重要媒介。从此,直立人以手为尺度,发明了各种手工工具,在手上及身体上积累了运用手工工具的技能,提高了自己的生产力和生命力,以此来获得各种劳动的成果,让人在这个星球上获得了生存竞争的巨大优势。可以说,手是人最重要的器官之一,也是人创建早期文明的最重要工具。
在漫长的手工文明时期,人的手针对不同的外物,施展着各种力度、速度及向度的力,手上的技能把不同的力与特定的意图结合起来,让劳动成了眼睛、大脑及整个身体密切协作的实践。人的力量携带着特定技能与意图,转换到外物之上,改变着外物,影响着外界。人的双手的辛勤劳动,让庄稼结出累累果实,让一块石头转变成一个栩栩如生的雕塑,甚至与其他人结成亲密的人际关系,人的手因此与人的生命构成了协同进化的紧密关系。如法国美学家福西尔所说,人是拥有一双非凡的手的动物。而恩格斯则说,人在劳动中创造出了自己的手,并用这双手创造出了人本身。
初看起来,数字智能时代里人们在各种触摸屏上忙碌的手,非常类似于手工时代里的手,似乎仍然是劳动的主体,它在让触摸屏里的内容及功能不断变换着,似乎人通过触摸屏上的手,就能够轻松地获取、享受甚至是“创造”智能数字时代里的一切成果。然而,今天人的双手实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器官了。
各种智能触摸屏,都是专门为了人的手而发明出来的媒介物,它们主要由食指或少数手指来操作,可以用食指点击、滑动页面和启用某个功能,进行手写输入语言,或是用拇指在虚拟键盘上输入文字。手及手指的这些活动,是如此简单、轻松和直接,只需要指尖施展一种触摸式的、轻度的力。在这里,没有各个手指的复杂分工协作,手的运动仿佛脱离了人的身体。手及手指就像是独立的器官,而触摸屏让指尖变得极为重要。而在手工时代,无论是握笔还是用刀,无论是在钢琴键盘上演奏,还是打字机键盘上输入,所有人的手工劳动技能,都要在双手及各个手指上产生精细的分工和紧密的协作。从这个意义上说,触摸屏及其内在的智能数字技术体系已经对人的手及身体产生了特定的生物影响了。
使用触摸屏,几乎成了手及人所从事的最为轻松的活动。无论人在触摸屏上逗留多久,由于只需要施展轻度的力,人都不会产生生理上的疲惫感,也不会在指尖上留下老茧。在理论上这种活动是可以永不停息的,这是许多人可以长时间“玩”手机、让手机总在手上的原因之一。在触摸屏上,手指力度的极大降低是与手指的活动时长成正比的。然而,手在触摸屏上的活动,也不会让人积累出精湛的手上技艺。甚至于说,手对触摸屏的使用,实则是在降低着手及人的技能,因而它是一种完全区别于手工时代的人类活动。
无论是智能手机,还是别的智能产品,它们的触摸屏既是显示屏,也是手的操作界面,还是一个能够感知手的活动的技术装置,它对手指活动有灵敏的感知能力。这让触摸屏类似于一种有机物,一种时刻等待着手指去唤醒的生命体。手的点击与滑动,像是对它的爱抚,手指指尖的轻触,似乎在构建着一种人与触摸屏及其内含世界之间的有机关系。在触摸屏上,轻轻点击或滑动,连不识字的幼童都能熟练地操作,这让触摸屏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容易上手乃至上瘾的人工物品。
许多时候,人们只是习惯性拿出手机,开启智能产品的触摸屏,并无明确的意图。手指也经常只是在下意识地点击着,或是漫无目的地滑动着,人经常陷入这种对触摸屏的无具体功能的使用之中。触摸屏上的这些操作几乎成了很多当代人的本能反应。
从指尖开始,人的手指、手及整个身体,都在越来越深地陷入智能数字技术的抽象化技术体系之中。在智能触摸屏上不停忙碌着的手,正在沦为一种抽象的手,一种简单的、重复性的和机械性的手。手被触摸屏抽象化了。在触摸屏上不停忙碌着的手,可能正在重新退化为“爪”,而拥有这种手的人,也正在成为智能数字时代里的新型灵长类动物。与此同时,触摸屏及其智能数字技术体系却变得越来越智能,正在快速进化成一种无身体和无器官的智能生命体。它不仅几乎无所不能,而且还如此栩栩如生,已经让人相形见绌,自叹不如了。
这就是当代社会的一种独特景观,人的数字化劳动和生活越来越依赖于抽象的手的运动。人越是运用自己的手中最常用的工具,反而越是不能发展和强化人的生命,甚至可能还在削弱着甚至奴役着人的生命。因此,在触摸屏之外,只有重新以生命为主体,把触摸屏及其智能数字技术体系当作纯粹的工具,人才可能创建新的生命进化之路。
(作者:徐 敏,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