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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4年07月01日 星期一

    “《陌上桑》一曰《艳歌罗敷行》”释疑

    作者:孙兰 《光明日报》( 2024年07月01日 13版)

      《乐府诗集》将《日出东南隅》篇列为相和曲《陌上桑》古辞,郭茂倩云“一曰《艳歌罗敷行》”,郑樵《通志·乐略》题解《陌上桑》云“亦曰《艳歌罗敷行》”;《宋书·乐志》却将该篇列为大曲《艳歌罗敷行》古辞,名曰《罗敷》。《日出东南隅》篇是否为相和曲《陌上桑》古辞,其“一曰《艳歌罗敷行》”到底是怎么回事?以下几点值得关注。

      一、据刘宋《元嘉技录》《大明三年宴乐技录》,《陌上桑》歌瑟调古辞《艳歌罗敷行》“日出东南隅”篇。《乐府诗集》相和曲题解引《古今乐录》曰:“张永《元嘉技录》:相和有十五曲。一曰《气出唱》,二曰《精列》……十五曰《陌上桑》……其辞《陌上桑》歌瑟调,古辞《艳歌罗敷行》‘日出东南隅’篇。”这里首次提及相和曲《陌上桑》借辞瑟调《艳歌罗敷行》,可见《日出东南隅》篇为《艳歌罗敷行》古辞。由《乐府诗集》瑟调曲题解引《古今乐录》可知:西晋《荀录》载十五曲,所传九曲之一乃古辞《罗敷艳歌行》;王僧虔《技录》(即《大明三年宴乐技录》)有瑟调三十八曲,但无《艳歌罗敷行》。由郭茂倩瑟调《艳歌行》题解引《古今乐录》可知,王僧虔《技录》“《罗敷》一篇,相和中歌之,今不歌”(学界一般认为“今不传”“今不歌”等均为智匠之语)。张、王乐录将《日出东南隅》篇列入相和曲而非瑟调曲,代表了刘宋宴乐实际,该篇因借辞列入《陌上桑》曲,“一曰《艳歌罗敷行》”成为必然。

      而《宋书·乐志》将《日出东南隅》篇从相和曲《陌上桑》归至大曲《艳歌罗敷行》,沿袭《荀录》瑟调之属(大曲为瑟调)。沈约历经宋、齐、梁三朝,对宋代《陌上桑》歌瑟调古辞《艳歌罗敷行》应该熟悉,其将该辞入大曲《艳歌罗敷行》乃回归《荀录》古曲辞配乐传统。齐梁时期《日出东南隅》篇入瑟调还是相和曲演奏,现存史料无记载,据沈约归类或可推测一二。由“相和中歌之,今不歌”可知,智匠时代相和曲《陌上桑》“日出东南隅”已不歌;就《乐府诗集》瑟调曲题解引《古今乐录》来看,《荀录》传瑟调《艳歌罗敷行》,智匠时代未在“今不传”之列。南朝前后期乐录记载,体现了《陌上桑》与《艳歌罗敷行》二曲演奏《日出东南隅》篇的借辞与本辞情况。

      二、与南朝不尽相同,魏晋时期《日出东南隅》篇被相和曲《陌上桑》与瑟调《艳歌罗敷行》同时演奏。由《乐府诗集》之《陌上桑》题解可知,西晋崔豹《古今注》记载其本事,云罗敷采桑赵王欲夺之;郭茂倩引《乐府解题》,认为赵王与《日出东南隅》篇使君内容不符。就文学与现实不必完全对等的关系来看,崔豹所言应该就是《日出东南隅》篇本事,否则不至于有《陌上桑》与《艳歌罗敷行》两首古辞吟咏同一件事,郑樵《通志·乐略》也认为二者所指为一事。

      也就是说,崔豹时代,《陌上桑》已经借辞《艳歌罗敷行》,但《陌上桑》源起古辞是什么不得而知,就古人摘句而为诗题的特点,或可推测其以“陌上桑”起句。《宋书·乐志》《古今乐录》等可见《荀录》将《日出东南隅》篇归类瑟调曲,透露西晋《艳歌罗敷行》古辞演奏的另一情况,加上郭茂倩云《陌上桑》“日出东南隅”乃“魏、晋乐所奏”,可知彼时其为二曲演唱,“《陌上桑》一曰《艳歌罗敷行》”当追溯至魏晋。

      郭茂倩同时收录“晋乐所奏”《陌上桑》之《楚辞钞》、曹操“驾虹霓”、曹丕“弃故乡”,三七言游仙内容与“桑”无涉。尽管这是最早拟写《陌上桑》曲题的诗辞,依然无法推测其借辞之前的源起古辞。就曹氏父子拟写《秋胡行》游仙而非秋胡的内容来看,他们“旧瓶装新酒”的创作与古辞有异不无可能,但这至少说明魏晋时期《陌上桑》古曲的流行。至于汉代,《陌上桑》古辞也是无从得知。应璩《百一诗》云“为作《陌上桑》,反言《凤将雏》”,《乐府诗集》吴声歌曲题解引《古今乐录》“《凤将雏》以上三曲,古有歌,自汉至梁不改,今不传”,难怪沈约《宋书·乐志》云“《凤将雏》其来久矣,将由讹变以至于此乎”,对《陌上桑》《凤将雏》混淆不能理解。这或可说明时人对《陌上桑》古曲不够熟悉。

      三、文人拟作《陌上桑》与《艳歌罗敷行》二曲题受诗乐分合背景影响,二者分题而立抑或合一因时代而异。曹操、曹丕拟作《陌上桑》及《太平御览》记载曹植同题残句,乃配乐演唱的同系列游仙诗,曹植同时有杂曲歌辞齐瑟行《美女篇》拟写《日出东南隅》。西晋有傅玄《艳歌行》、陆机《日出东南隅行》拟写《艳歌罗敷行》古辞,陆作《文选》云“或曰《罗敷艳歌》”而《玉台新咏》作《艳歌行》。傅玄另有瑟调《艳歌行有女篇》,和曹植杂曲歌辞《美女篇》相类。魏晋时期《艳歌行》曲题拟作多有罗敷采桑之事,而《陌上桑》如三曹所写仅见三七言句式游仙主题,此乃文人对《陌上桑》与《艳歌罗敷行》的分题接受。前言“《陌上桑》一曰《艳歌罗敷行》”追溯至魏晋,可见当时帝王宴饮二曲同时演奏《日出东南隅》篇,而文人拟写二曲题分立,各自配乐的可能性较大。

      东晋至刘宋,相和曲拟作有谢灵运《日出东南隅行》、鲍照《采桑》,刘义恭瑟调曲《艳歌行》采桑女意象不显,但可见从曹植齐瑟行《美女篇》、傅玄《艳歌行有女篇》而来,上述拟作都与瑟调《艳歌罗敷行》内容有关。前言本时期张永《元嘉技录》、王僧虔《技录》将《日出东南隅》篇列入相和曲而非瑟调曲,这说明当时帝王入乐演唱的一般是相和曲《陌上桑》“日出东南隅”篇。文人拟作则沿袭瑟调古辞《艳歌罗敷行》而诗乐分离,这就淡化了《陌上桑》与《艳歌罗敷行》二曲题的区别。《日出东南隅》篇在传播过程中被赋予了多样的诗题称引,梁陈至隋唐拟作如《陌上桑》《采桑》《艳歌行》《罗敷行》《日出东南隅行》等皆是。

      似乎可以推测,东晋战乱之后,刘宋重新整理乐曲,《陌上桑》借辞《艳歌罗敷行》演唱又开始流行,带动南朝文人拟写与《艳歌罗敷行》有关的大量诗题。而曹魏至南朝,《陌上桑》曲题继三曹拟写之后,梁朝吴均、王台卿、王筠才有《陌上桑》诗题拟写,但内容却是对《艳歌罗敷行》的继承,二曲题在文人看来已无区别,但《艳歌罗敷行》曲题的影响大于《陌上桑》。这也是当时艳歌流行所致,同时表现了诗乐分离背景下曲题的淡化,因为不入乐,曲题影响不大,“因题写意”即可。这也许是后来《日出东南隅》篇“今不歌”的一个原因。而诗乐分离、文人自拟诗题增多,也让《乐府诗集》分类不一,如《艳歌罗敷行》古辞及傅玄、张正见拟作《艳歌行》等均归于相和曲《陌上桑》系列,而傅玄《艳歌行有女篇》、刘义恭与梁简文帝等《艳歌行》却归瑟调曲,曹植《美女篇》归杂曲歌辞,等等。

      相和曲、相和引、瑟调曲等借辞而唱是乐府传播过程中的惯例。除相和曲《陌上桑》歌瑟调古辞《艳歌罗敷行》,《宋书·乐志》记载曹丕《陌上桑》也在瑟调《东西门行》,曹植瑟调《野田黄雀行》“置酒”也在相和六引之《箜篌引》和瑟调《门有车马客行》,从而有“一辞三唱”之谓。《元嘉技录》记载相和十五曲,《东门》无辞,或云歌瑟调古辞《东门行》“入门怅欲悲”。相和曲、相和六引及平调、清调、瑟调、楚调诸曲,通用乐器是“笙、笛、琴、瑟、筝、琵琶”六种,其不同在于筑、篪、节等细微区别,因而借辞演唱成为必然。黄节《鲍参军诗注》云《置酒》被三曲演奏,盖取其知命何忧之意为《野田黄雀行》,取其亲交从游之意为《门有车马客行》,取其晦迹远害之意为《箜篌引》,从中或可推测《陌上桑》借辞《日出东南隅》篇的某些关联。

      (作者:孙兰,系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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