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金波,夕阳耀目,白鸥帆影,渔歌缭绕。
2023年的秋天,我来到了广东汕尾。晴空丽日,清风旖旎,三角梅姹紫嫣红。
一天下午,我房间的门被人轻轻敲响,打开门的瞬间,我眼前一亮。五个衣饰鲜艳的女子站在门前,个头高矮错落,年纪长幼不同,她们一身渔女装扮,穿着自家织制的蓝白双色相间的戏服,领口袖头缀着精致刺绣。姑娘们明眸皓齿,像五朵美丽的鲜花,将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她们都是汕尾渔歌队的队员,刚刚排练结束,听说从北京来了作家,就一起过来,邀请我去看她们晚上庆祝丰收节的文艺演出。
那是难忘的一晚。在海边临时搭起的简易舞台上,一群穿着渔家彩衣的女子,载歌载舞。她们的歌声,仿佛带着海水的味道,时而悠扬深情如微波荡漾,时而粗犷狂放如惊涛骇浪,此起彼伏,宛若天籁,在深邃幽蓝的夜空久久回响。
我想到了王勃的《滕王阁序》:“渔歌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这生动惊艳的一幕,令我心醉神迷,叹为观止。
这群唱歌的渔家女子中,就有下午来房间找我的那几位,她们是一家人四代同台,最年长的曾祖母八十多岁,最小的曾外孙女,年仅六岁。
汕尾渔歌,俗称“瓯船歌”,是分布于广东汕尾的疍家渔民世代口耳相传的古老民歌,与广府咸水歌、客家山歌并称广东三大民歌。汕尾渔歌,被誉为海洋音乐的“活化石”。2014年,汕尾渔歌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汕尾渔歌何时起源,历史上并没有明确的文字记载,专家们的研究也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汕尾渔歌来自海上生活的疍民。
端详“疍”这个字,颇有可解之处。
宋代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曾说:“以舟为室,视水如陆,浮生江海者,疍也。”这大约是关于“疍”字较早的释义。疍民以舟船为家,舟船的外形看上去酷似漂浮在水面的蛋壳,“蛋”与“疍”同音,故称“疍民”。我认为,这个字也许还蕴含着另一层的深意:疍家人昼夜与风浪同存共依,生命如蛋壳般脆弱。
汕尾自古为闽粤水陆交通要道,疍民居住在水上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宋代之前。当地海域辽阔,海岸线绵延漫长,疍家人以船为家,以海为生,凭借交错纵横的水道,溯河进退,出海劳作,不论是嫁娶还是往来,都在风推浪涌的舟楫间进行。
开门见水色,闭户闻涛声,疍家人彼此的交流主要通过歌声,他们用歌声互通信息,表达情意,驱散寂寞,激励精神。情有所感,心有所动,迎风踏浪间,且吟且颂,皆发成歌,所谓“来航去舶,擢歌相闻”。(明《嘉靖志》)久而久之,渔歌成为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表达。
元、明时期,汕尾渔歌在沿海地区广为流传,大约在清代时,渔歌传唱达到鼎盛。这一点,从清初学者屈大均的《广东新语》中可见一斑:“疍人亦喜唱歌。婚夕两舟相合,男歌胜则牵女衣过舟也。”这段描述生动有趣,可见那时适龄男子在婚娶时,除了家世、出身、体力和捕鱼技艺之外,能唱善歌是另一个重要加分项目。
渔歌的兴盛,也引发了文人墨客的赞誉。明天顺年间,惠州进士吴高把疍民月夜斗歌的情景,列为“海丰八景”之一,还起了一个诗情画意的名称:“龙津渔唱”,并赋诗云:“曲曲清溪绕屋斜,数声欸乃起汀沙。夜深月白知何处,余韵风飘出蓼花。”
自此,汕尾渔歌有了正式美好的名称。
我国有辽阔的海域,渔歌也有广泛的分布,且风格多样。例如,分布在舟山群岛一带的东海渔歌,以大连、烟台为主要分布区域的渤海渔歌,旋律简洁,曲调奔放,音域高亢,多用于协调统一劳动的节奏,类似劳动号子。汕尾渔歌则与其他地区的渔歌不同,它旋律柔美,曲调婉转,以缠绵抒情见长,美妙动人。
1927年,“中国民俗学之父”钟敬文,出版了《疍歌》一书,将“表情真切、旋律谐美”的渔歌以文字记载下来,“养在海上人未识”的疍家渔歌,被世人进一步了解。
不少现当代音乐名家创作的歌曲,都曾从中汲取养分。20世纪80年代,一首《军港之夜》一夜之间风靡全国,家喻户晓。当时,我在西安上大学,西安是全国大专院校较多的城市,各高校之间的联谊活动非常多。每次活动期间,都有一场场的晚会,而《军港之夜》是我们这些年轻的大学生们晚会上必唱的歌曲。直到2023年秋季来到这里,我才知道,原来那首《军港之夜》的旋律,竟然来源于汕尾渔歌。
那个夜晚,在海浪声与点点渔火中,我听着渔歌,熟悉的旋律在耳畔回响,一些模糊的面容渐次浮现,令人恍若隔世。
沿着绵长弯曲的海岸漫步,面对辽阔的大海,我不得不感叹,汕尾渔歌的产生,真是得天独厚。
在汕尾采访期间,我听到了许多关于汕尾渔歌的奇闻趣事。
早期的渔歌并没有文字记录,只在疍家渔民中靠口传心授、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承。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趣事:一位来自省城的专业音乐人,为了搜集和记录渔歌来到汕尾,某日夜晚,他偶然遇到一户人家娶亲。疍家人嫁娶新娘是半夜出门,祖母、母亲等家中的成年女性,倚门送嫁,为女儿唱“叮咛歌”,教导女儿出嫁后要勤劳贤德。音乐人听到这缠绵悱恻的歌曲大为感动,可苦于自己的外人身份,不得已只好躲在船下偷听偷记,却被前来接亲的男方当成了偷鱼贼。误会很快解除,渔哥渔女们没想到,他们世代传唱的渔歌,竟然是了不起的音乐“活化石”。那晚,船头船尾上高挂的大红灯笼格外喜庆,新郎新娘欣喜异常,当然,他们的渔歌也唱得特别酣畅淋漓。
20世纪50年代初,汕尾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台风,巨大的风力引发了海啸,近海的渔船也遭受了严重损失。台风刚过,一大批人民解放军就赶来,为受灾的渔民们建起了安置的茅屋。之后的若干年里,当地政府又陆续将这些茅屋安置房改建成砖瓦结构的永久性住房。
世代在海上生活的疍家人,从船上登了岸。政府把渔民们组织起来,建立了渔业大队。
据说,第一次组织渔民们开会时,出现了一个状况:疍家人世代在海上生活,他们敏于行而讷于言,再加上不熟悉陆地上人们的语言,开会布置工作时,新上任的渔民组长们面红耳赤,但没能说出一句完整流畅的话。情急之下,一位年长者干脆拉开嗓子唱了起来,把要表达的工作内容,用疍家人的口语方言填在了歌词中。他这一唱,身旁的几位搭档也立刻以歌声应和了。一来二去,你来我往,工作会开成了演唱会,工作任务也顺利传达了。
无独有偶,我在汕尾的这次采风,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形。
渔歌晚会的第二天,在东风渔业村文化活动中心,我约了渔歌队老队长、汕尾渔歌传承人徐圆目采访。
出生在船上的徐圆目,如今已八十高龄,尽管之前我做了不少关于她的功课,但是见面访谈时,我还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徐阿姨不识字,几乎不会说普通话。她一口“瓯船话”,我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懂。情急之下,她开始轻声哼唱,起初是我问,她以唱代答,过了不多久,我就不再说话了,因为她的歌声完全征服了我,她起伏婉转的歌声,包含了所有我需要的答案。
提及汕尾渔歌,就不能不提渔歌队。1958年,汕尾新港渔歌队在作曲家施明新、“汕尾渔歌王”黄琛等音乐工作者的建议和指导下成立,这是一支自发组织起来的业余队伍,成员全是纯粹的疍家渔人,徐圆目也是其中一员。她们定时排练,定时学习,还经常去外地交流演出。
1960年,广东省举办全省业余文艺汇演,一群身穿蓝白两种色块相间的大襟衫、梳着发髻、别着银头钗的渔家女子站上舞台,别具一格的观感和天籁般的歌声令人耳目一新。一曲终了,所有观众都情不自禁地起立鼓掌。这是汕尾渔歌队第一次走出汕尾。
2018年,“渔歌里说——我唱渔歌给党听”汕尾渔歌晋京专场展演举行,徐圆目、钟献元夫妇携儿子、孙女一家三代以新港渔歌队队员的身份登上舞台,与百余名渔民歌手一起,用渔歌演绎了一幅疍家的民俗风情画卷,汕尾渔歌出圈了。
汕尾是一片古老丰饶的土地,也是一片红色的土地。这里是海陆丰农民运动的发源地、全国第一个苏维埃政权诞生地、全国十三个红色革命根据地之一。这片土地镌刻着革命历史的红色印记,特殊的地理区位和悠久的历史文化,为汕尾渔歌增添了丰富的内涵。
如何把一种地方性的文化形式,变为能够被更大范围的人们所接受的文化,如何在传承与创新中守护好传统文化,并从中提炼出具有当代价值、世界意义的文化,汕尾人做出了值得重视的努力。
如今,汕尾渔歌已逐渐走向全国,甚至影响到海外,这一古老的民间艺术正在重新焕发青春,显示出它独特的魅力。
虽已离开汕尾多日,但那些伴着海浪涛声的歌曲,还一直在我心中回响。
(作者:张子影,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