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书者说】
竹枝词是由古代巴蜀地区的民间歌谣演化而来的一种诗体,内容以记录地方风土人情为主,风格浅切直白、自然活泼。清代竹枝词创作繁荣,作品涉及之地遍及全国。不久前,《清代西域竹枝词辑注》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此书对散见的西域竹枝词进行搜集、整理、注释。翻开此书,能感受到所收诗作迥异于内地同类作品的独特气质。
竹枝词这一古老的诗体何以在西域焕发生机并呈现出新风采、新面貌?
当竹枝词与西域相遇
乾隆三十六年(1771),纪昀由乌鲁木齐赐还。在漫长而单调的旅程中,他于颠簸的马车上创作《乌鲁木齐杂诗》160首,从风土、典制、民俗、物产等角度,事无巨细地描写了乾隆中期的塞外风情,令那些无缘履足西域的文人们耳目一新,从而发出“它日采风谣、志舆地者,将于斯乎征信”(钱大昕跋)的感慨。时隔一百余年后的光绪十八年(1892),从西征幕府归来的湖南益阳诗人萧雄,贫病交加地寓居长沙旅舍。他抚思往迹,创作《听园西疆杂述诗》150首,分咏全疆各地自然与人文风情,亦得到览者“洵西北筹边必需之书,非独可备诗史也”(宋联奎跋)的赞誉。
纪昀与萧雄,一个是戴罪之身的废员,一个是投笔从戎的幕僚;一个身处乾嘉盛世,一个身处同光衰世,却都在命运安排下,亲历遥远的边塞,将足之所经、目之所及,用“竹枝词”这一共同的形式援笔成诗。在清代一个半世纪的西域经营史中,留下了真实而鲜活的历史记录。文人竹枝词的创作自中唐以后盛行不衰,然而西域竹枝词的出现,无论是从中国古代诗歌史发展角度作宏观审视,抑或对竹枝词演进过程作细节考察,都是一个新事物。
这种融合了创作的文人化和民歌原生性的诗歌形式,一到西域,就与当地风土人情产生了天然的共鸣,得到了迅猛发展。对传世文献进行搜集整理,目前可以看到的西域竹枝词和“竹枝体”诗作有32组,单就中国古代西域诗歌创作来说,已不是一个小数目。以区域划分,福庆《异域竹枝词》、祁韵士《西陲竹枝词》均为着眼于全疆的宏观组诗;纪昀《乌鲁木齐杂诗》、成瑞《轮台杂咏》等主要描写清代乌鲁木齐地区;王曾翼《回疆杂咏》、林则徐《回疆竹枝词》聚焦南疆风情;清代伊犁作为全疆重镇,更是吸引着诗人们的关注,朱腹松《伊江杂咏十首》、舒其绍《伊江杂咏》、唐道《伊犁纪事诗三十八首》、张广埏《伊江竹枝词》等作品,均专写伊犁。以篇幅论,既有如萧雄《听园西疆杂述诗》这样长达百余首的鸿篇巨制,也有如屠绍理《丁酉元旦竹枝词》、袁洁《竹枝词》这般浅切易诵的短篇佳构。
诗化的西域方志
竹枝词“志土风而详习尚”(许楚《西陵竹枝词序》),以吟咏风土民情为主要内容,保存着丰富的社会史料,在清代西域竹枝词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清代西域竹枝词辑注》将前人吟咏一地的竹枝词编辑在一起,相当于整理了一部诗化的西域方志,为今人了解清代新疆社会生活,乃至经济、政治、地理、军事、科技等方面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史料。
西域自古以来就是多民族聚居之地,诗人们置身其中,自然会被这里丰富的民俗所触动。在西域竹枝词中,可以看到清代西域民俗风情的全景展示。林则徐“桑葚才肥杏又黄,甜瓜沙枣亦糇粮。村村绝少炊烟起,冷饼盈怀唤作馕。”(《回疆竹枝词》)写当地居民对瓜果和馕的喜爱。曹麟开“百尺竿头步可登,分棚云际絙长绳。捷儿逞技凌空舞,不数寻橦度索能。”(《塞上竹枝词》)写维吾尔族走钢丝的传统杂技“达瓦孜”。屠绍理则在诗中记录了哈密地区汉族与少数民族共同欢度新年的热闹场景:“箫鼓声连远近喧,回民歌舞几千村。月明更喜灯光盛,边塞人家庆上元。”(《丁酉元旦竹枝词》)可谓是对西域各民族之间融洽关系的诗性反映。
西域竹枝词对人文景观的记录更为翔实。诗人们热衷于描写城市,以萧雄《听园西疆杂述诗》组诗中《阿克苏》《和阗》诗为例:“阿苏城踞北崖连,四野苍茫大地圆。穆素峰前凭槛望,万家烟树绕晴川。”“东走长途葱岭边,平开沃野是于阗。六城烟雨生金玉,鸡犬桑麻别有天。”前者着力刻画阿克苏独特的城市建制与人烟稠密的景象,后者注重展示和阗的安定富庶。为了保证西域地区的稳定与发展,从清朝经营西域伊始,就将屯田政策视为重中之重。这在竹枝词中也有表现,如“早耕晚获看农忙,一熟须教歇两荒。蔡巴什湖四千亩,三秋麦豆始登场。”“东屯风景亦全谙,怪石惊沙百不堪。杨柳数株泉一道,沁城已是小江南。”(《伊吾绝句》)描写了哈密地区春耕秋收、富庶安宁的景象。
诗人们迤逦西来,饱览边疆山水,并将之摄入笔端。如徐步云:“灵山面面绕云屏,绝顶遥堆佛髻青。一上山腰四十里,龙湫无际小清泠。”(《新疆纪胜诗》)抒写了博格达峰与天池的美景。祁韵士对赛里木湖的刻绘同样具有典型性:“澄波不解产鱼虾,饮马何曾问水涯。碧草青松看倒影,蔚蓝天远有人家。”(《西陲竹枝词》)在他的另一首诗中,描写了塔尔奇岭(果子沟)重峦叠嶂、古树成荫的塞外景观:“阴浓万树欲参天,叠嶂层峰起马前。买夏论园何足道,谷量百果露初鲜。”(《西陲竹枝词》)这些诗颠覆了“黄沙万里白草枯”的刻板西域印象。
这些描写呈现了史书少有的鲜活瞬间,穿越百年,古老沧桑又充满活力的西域浮现在历史地表之上。
清代西域竹枝词的特征与意义
“其文虽小,志则大焉”,清人沈谦在《武林北墅竹枝词序》中曾对竹枝词做过如是评价,揭示了竹枝词虽系源自村歌野唱的民歌体小诗,但具有重要的存世价值和研究意义。
就艺术手法而言,清代西域竹枝词具有强烈的纪实特征。诗人们还遵循着竹枝词后世发展的惯例,刻意在诗中加自注,以构成对诗歌内容的介绍和补充,无形当中扩大了诗歌的信息含量和记录空间。西域竹枝词中这些长达数十字乃至几百字的注语或系个人闻见,或系摭拾相关文献,与诗歌正文相辅相成,在扩大了组诗内容含量的同时,也赋予了竹枝词超越其文学与艺术特征的认知意义和史料价值。
其次,从文体独特性来看,清代西域竹枝词作为一种西域诗的新形式,进一步丰富与建构了西域文学的样式。从先秦至明清,内地士人对西域的文学描写从未间断,其中尤以唐诗的影响最为深刻,无论是“大漠孤烟直”的寥廓,还是“明月出天山”的壮观,或是“平沙莽莽黄入天”的奇险,唐代西域诗绚烂而不无夸饰的描写构成了文学西域的基础印象——艰苦寂寥的绝域体验和壮美奇丽的自然风光。然而,随着历史情境的消失与远去,前人的创作又变为后来者了解西域的间接材料,使得创作模式不可避免地趋于固化。
竹枝词这种起源于巴渝,盛行于江南,天生带有贵于清绮的南方基因文体样式,在西域粗犷豪放的文化影响下迸发出了不一样的色彩,营造出中国文学地域风貌画廊中前所未有的西域印象,西出阳关不再是孤寂,可谓“见说玉门春似海,不教三叠唱阳关”(徐步云《新疆纪胜诗》)。
西域竹枝词中不少作品在成篇伊始就广为传诵,这些诗人不仅是清代西域风情的记录者,更是传播者。清末方浚师于左宗棠肃清甘肃、大军即将收复新疆之际,读洪亮吉《伊犁纪事诗》,感慨是篇“足以征我圣朝威德广被”(《蕉轩续录》)。一语道出了竹枝词虽是小文,但其志大焉,因为背后是大一统的自信与豪情。正如纪昀《乌鲁木齐杂诗序》所说:“今亲履边塞,纂缀见闻,将欲俾寰海外内,咸知圣天子威德郅隆,开辟绝徼。”西域竹枝词为时人打开了了解西域的窗口,也为今人开启了一条追溯和认知清代西域历史文化与社会生活风貌的途径,而这,也是《清代西域竹枝词辑注》编纂目的之所在。
(作者:周燕玲,系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暨西域文史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