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诗人唐庚(1071—1121),字子西,眉州丹棱人,时享“小东坡”之美誉。大观四年(1110)冬,其因张商英罢相而坐贬,流窜惠州,于政和五年(1115)获赦北归。其寓居惠州时写下脍炙人口的佳作《次泊头》,诗曰:“何处不堪老,浮山倾盖亲。潮田/砚田无恶岁,酒国有长春。草木疑灵药,渔樵或异人。近前端有得,丞相未宜嗔。”该诗为五律,展现诗人身处贬谪之地却保持旷达的心境。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二评价:“皆唐子西惠州诗也。曲尽南州景物,略无迁谪悲酸之态。”洵为的论。然诗歌第三句存在“潮田无恶岁”“砚田无恶岁”两种异文,且后者成为传诵不绝的警句。那么,该诗从何时起出现上述异文?究竟哪种异文更符合诗歌原意?学界对此暂无详细考证。而通过考辨此处异文,不仅有助于我们尽可能地还原诗歌原貌,而且能够折射出古典诗歌在传播过程中的文本变异现象。故略陈己见,以就正于方家。
一
从传世文献看,该诗最初作“潮田”,宋代还未出现“砚田”异文。在目前可见的宋刻本《唐先生文集》二十卷中,《次泊头》作“潮田”。宋刻本刘克庄《后村居士集》卷十八、清影宋钞本王象之《舆地纪胜》卷九十九亦为“潮田”,可为辅证。2016年中华书局出版的唐玲校注《唐庚诗集校注》以宋刊饶州本《眉山唐先生文集》为底本,也作“潮田”。
而“砚田”异文最早出现于明代后期,见于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潘是仁刊《宋元诗四十二种》本《唐眉山诗集》卷三、清雍正三年(1725)归安汪亮采南陔草堂活字印本《唐眉山集》(简称“汪本”)卷四。在明抄本刘克庄《后村集》卷四十三中,谢肇淛于“潮田无恶岁”的“潮”旁注“砚”。2013年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的黄鹏《唐庚集编年校注》以《四部丛刊》为底本,其据张元济校勘记“潮汪本‘砚’”,认为当从“砚田”。
在明代万历后期的刊刻过程中,“潮”被改为“砚”,而具体改动原因不得而知。此后“砚田无恶岁”的流行程度超过最初的“潮田无恶岁”。该句成为清代乃至当代注释“砚田”的例句,如《佩文韵府》卷十六上、《御定骈字类编》卷一百六十二等。王士禛《江正鹿角胶墨》曰“老无隃麋赐,砚田芜不薙”,惠栋便以该句注“砚田”。当代第七版《辞海》收录“砚田”一词,解释为“读书人以文墨为生计,因将砚台比作田地”,并引唐庚诗“砚田”句为例。
清代一些士人以“砚田无恶岁”为题或韵,创作诗文,如朱为弼《砚田赋》(以砚田无恶岁为韵)、赵新《砚田无恶岁赋》(以题为韵)、蔡传心《赋得砚田无恶岁得田字五言八韵》等。有的清代文人亦化用该句创作诗歌,如钱应溥《曹水农砖》曰:“但愿三农年年大有乐租税,我亦坐拥砚田无恶岁。”徐銮《戚砥斋先生检书图》云:“遗经自古胜籯金,差幸砚田岁不恶。”黄钊《潘四农烟雨课耕图》言:“砚田无恶岁,尚堪给飧饔。”也有士人在诗歌中化用“潮田无恶岁”,但数量较少,如明人张诩《罗浮山》的“酒国长春信有之,潮田恶岁不相干”。可见,虽然“砚田无恶岁”较“潮田无恶岁”晚出,但其更为广泛地被士人接受,成为解释“砚田”词语的重要例句。
二
那么,“潮田”和“砚田”的含义是什么?又是何时出现二词呢?“潮田”指以潮水灌溉的田地。该词出现于中唐,《类说》卷四引郑熊《番禺杂记·潮田》曰:“以潮水溉田,名潮田。”被誉为“大历十才子之冠”的钱起在《送族侄赴任》中言:“云山深郡郭,花木净潮田”。北宋谢泌《长乐集总序》曰:“潮田种稻重收谷,山路逢人半是僧。”与唐庚几乎同时代的许敦仁,其诗《三山阁》云:“名园荔子尝三熟,负郭潮田插两收。”可见,“潮田”一词在唐庚之前及北宋同时期已被较为普遍地运用于诗歌中。
“砚田”本义为砚台,以田喻砚,比喻文人靠笔墨为生。宋代还未产生“砚田”一词,但诗歌中已出现将砚与田关联的表达。元丰五年(1081),苏轼作诗《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一》曰:“我生无田食破砚,尔来砚枯磨不出。”苏轼将砚台与田地对立,称生来并非依靠田地而是笔墨生活,彰显其对于文人身份的认同感。较早出现“砚田”之词的作品并非唐庚诗的明代异文,而是元代陈栎《家传祖研铭》。“砚田”代指家传砚台,象征子孙“食砚田而不坠”,承继家学。至元末明初,由文人写作之“砚”与农夫耕种之“田”结合而成的意象“砚田”才真正生成,并被士人较为广泛地融入诗文中,寄寓文人治生之道,逐渐承载着作为中国古代农耕文明底色的耕读文化的内涵与意趣。
三
回到唐庚《次泊头》诗的文本。首联“何处不堪老,浮山倾盖亲”,借用苏轼《次韵李修孺留别二首·其二》“何处青山不堪老,当年明月巧相随”之意,“浮山”为罗浮山,表达对其亲切之感。颈联“草木疑灵药,渔樵或异人”,写惠州之景与人,言所见草木或为药用植物,所遇渔人和樵夫或非故人。尾联“近前端有得,丞相未宜嗔”,化用杜甫《丽人行》“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表示权贵能约束他和官员交往,但无法阻止他和普通百姓相处。诗歌体现诗人惨遭贬谪却保持豁达开朗的心境。
那么,究竟“潮田”还是“砚田”更贴近诗歌原意呢?欲揭开这一谜团,需从前文援引的刘克庄《后村诗话》卷二对该诗的评价入手。其重点有二:其一,该诗为“唐子西惠州诗也”,而粤地确实存在“潮田”。南宋方大琮《广州乙巳劝农文》曰:“南海、番禺、增城、东莞、新会、香山邑皆濒海,大半为潮田。宜无荒岁。”上列诸城邑均属广州,因靠近海,故多为潮田,存在“潮田宜无荒岁”现象,与唐庚诗遥相呼应。其二,刘克庄评论颔、颈联“曲尽南州景物”。颈联涉惠州草木与人,若颔联为“潮田”,便与刘氏评语吻合。《永乐大典》卷一一九〇七《广州府》三《风俗形势》解释道:
山海皆有田,山田用力如中州田。潮汐一再至,不烦溉灌。地有瘴疠,古无酒禁,家自为酿。鲁国先生唐庚,字子西,尝有诗云:“潮田无恶岁,酒国有长春。”盖纪其实也。《番禺续志》云。
海水涨潮,灌注入田地,无需频繁灌溉,便能使“潮田无恶岁”。粤地弥漫瘴气,酒为百姓驱瘴除疫之物,故宋朝在广州弛酒禁,民间可私自酿酒,《宋会要辑稿·食货》载:“广南等处,以烟瘴之地,许民间自造服药酒,以御烟瘴,谓之万户酒。”因而,“潮田无恶岁,酒国有长春”翔实记录了惠州的风土物产。
若作“砚田”,则诗人诗思由眼前所见之罗浮山,跳转到想象世界的“砚田”“酒国”,写自己勤奋著书于笔墨之间,酒中的境界如同春天一般,然后又转到眼前所见的“草木”“渔樵”,实属突兀,也不符合刘克庄“曲尽南州景物”的评论。但若是“潮田”,行文自然畅达:前三联均写诗人所见,最后议论。诗人虽遭贬谪,但不作悲酸之语。故从刘克庄评论来看,其所见版本当作“潮田”,这与上述宋刻本《后村居士集》所呈现的文本面貌一致,同时也能厘清诗歌原意。谢肇淛于“潮”旁注“砚”并不妥帖。
因而,综合“潮田”“砚田”异文出现的先后、二词被普遍运用于诗文创作的时间,以及诗歌原意和宋人刘克庄的评论,我们认为唐庚诗《次泊头》当作“潮田”。“砚田无恶岁”并非诗歌原貌,而是在明代后期文本传播过程中产生的,但由于其寄寓了文人长久地恃笔墨治生的愿望,所以广泛地被士人接受,成为后人解释“砚田”词语的例句,较之最初“潮田”异文反倒更为流行。这揭示了诗歌文本流传的有趣现象。通过考辨此诗歌的异文,我们能够还原诗歌本来的面貌。诗歌在流传过程中常发生文本变异,虽有时改变原意,但无形中也推动了此诗的传播,衍生出相关的诗文创作。因而,我们在追求校勘的准确性时,也应当关注不同版本赋予文本的新意涵,如此方能展现古典诗歌经久不衰的生命力与传播力。
(作者:陈莜烨,系山东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