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毛笔与键盘

  可以说，在文化和技术方面，毛笔与键盘分别代表了传统与现代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字书写工具。

  使用毛笔书写，是一门独特的手工技艺。毛笔的笔杆是书写者手指的施力杠杆，各手指通过在笔杆上分工和协作，针对笔锋产生出统一的运笔力量。而笔锋则因其材料特性，如同毛笔的有机器官，有其难以控制的自主性。明代书法家解缙说：“若夫用笔，毫厘锋颖之间，顿挫之，郁屈之，周而折之，抑而扬之，藏而出之，垂而缩之，往而复之，逆而顺之，下而上之，袭而掩之。”显然，需要经过长期训练，书写者的手和笔才能写出气韵生动的字。

  在书写过程中，手是执笔器官。书写者的眼睛则关注着笔锋及正在写着的字，身体和大脑思维也随之积极活动着。书写如同人以手向笔、向纸施展着一种爱抚，人与字之间是一种亲和，甚至是亲密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字不仅是人们表情达意的工具，也是一种有机体。字本身就像书写者肉身化成的。更重要的是，在用毛笔书写时，语言文字不再是人的身外之物，而是书写的产物。一个特定的毛笔书写活动，都在一定程度上相似于原初造字活动，折射出语言文字的原初诞生场景。这既如海德格尔所说，书写是人的原初本性；也如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所言，书写开启了人类文明的进程。

  今天，随着电脑键盘的广泛运用，人们写字的机会越来越少，拥有优秀毛笔书写技艺的人更趋稀少。早期的键盘并非书写工具，而是乐器的演奏界面，它在机械打字机上得到了创造性的运用。在打字机键盘上，按键呈多行排列，字母键位于中间位置，其他数字键、符号键及功能键围绕着字母键，但字母键的位置设置打乱了字母表的固有秩序。各按键通过一个机械连杆连接字母或符号的字模，在卷纸上打出相应的符号。与传统的手笔书写活动不同，在打字机键盘上，打字者的手及十指分工协作，各司其职，左右手及各手指是各自独立相互平等的施力主体，这拆解了传统书写活动中统一的手及其统一的力量关系。德国哲学家基特勒认为，打字是手的离散化活动。而在打字时，无论是字的笔画，还是拼音符号或单词字母，它们的相邻、相关或相交的书写顺序，被各手指相继敲击于不同位置的按键上，字实则也被键盘所离散。

  在打字时，由于键盘与稿纸并不在同一个视线范围内，手指的活动区域与眼睛的观看区域发生了分离，眼睛监测字的呈现，而一个熟练打字者的手则只在键盘上展开本能化的活动。这种手的活动完全被键盘手段化了，与字形及其书写活动丧失了直接关系。又由于每个按键上都是一个现成的字母或汉字的偏旁部首，这使得一笔一画的线性书写动作也被消除了，打字成为了一种无笔画的组装活动，语言表达也不再以笔画的书写为基本单位，从而去除了书写活动中对原初造字及其表意活动的重现可能性。人们无法在打字机键盘上表达打字者的个体生命特质，也难以创作出书写的艺术。由此可以说，机械打字机键盘与中国传统的毛笔构成了一种对立的关系。

  今天的电脑及手机上的键盘，沿用了机械打字机键盘的基本形态，并进一步强化了书写的手段化和文字尤其是汉字的工具化特征。与机械打字机不同，电脑及手机的运行能量是电力，其运行方式不是物理性的力学过程，而是数字化的编码和解码活动。语言文字的形态不仅是标准化的，也是代码化的，由特定的程序及软件所控制，这种数字化本质上与人的生命感知以及书写活动中的感性活动没有关系。在电脑键盘上，手的操作只起到引发信号功能的作用，人的语言表达只有经由数字技术的转换，才能在屏幕上呈现为虚拟化的电子文档。在机械打字机让字工具化之后，电脑键盘则让字成为了信息。

  文字的信息化和文字输入的程序化，对汉字的影响更大。因为几乎所有的汉字，都是由笔画之间的空间构型所呈现的，笔画的空间形态以及笔画之间相关、相连和相交的各种空间关系，都与字的意义和作用相关联。然而，这些都不再发生于键盘的操作中。由于汉语中存在大量的同音字及同音词组，需要以数字键或文字框加以再次选择来确定，这进一步增加了汉字输入法的机械感。各种首字母的快捷输入法，更是瓦解了文字的书写与语言意义之间的共生关系。汉字完全代码化了。可以说，在传统毛笔书写中栩栩如生的汉字，在电脑键盘上遭遇了比拼音文字更多和更大的损失。

  由此可见，在字形及字义、字的工具性与字的目的性、文字书写的生命感知活动与机械输入活动等之间，毛笔与键盘都构成了一系列的对立关系。那么，在数字信息时代里，这种对立的关系是否无法调和？甚至说，毛笔是否必将被键盘所淘汰？需要指出，这里所说的毛笔书写不只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象征，也是比硬笔书写更能代表人类文明原初书写和创造之“道”的方式。相形之下，键盘及其所代表的数字信息技术，则是一种工具化的“器”。

  作出这种毛笔与键盘之间的对立性阐释，并不是要以文化守成立场来抵御数字信息技术，而是说，要把毛笔置放于生命和文明的维度上，看到毛笔的文化意义，并用这种文化意义来为数字信息技术及各种工具理性提供导航，以免技术之“器”偏离了价值之“道”。

  （作者：徐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