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已近暮年的名士李邕,回到了家乡鄂州江夏。他得知李白在距离江夏不远的安陆,便派人邀请李白来访,以文会友,把酒言欢。
李邕比李白大23岁,两人隔着的不仅仅是年龄,还有悬殊的声名和地位。而多年前的一次会面,两人也谈不上投契。
当时“少年负壮气”的年轻后生李白,到渝州拜谒刺史李邕,请他奖掖提携。李邕素负才名,史书上称他“颇自矜”,而李白不过二十来岁,又素来不拘俗礼,言谈中吞吐日月,这使得李邕颇为不悦。可以想见,两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李白意难平,后传他因此而作《上李邕》。在诗中,李白以一贯的自信,把自己比作大鹏:
大鹏一日同风起,
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
犹能簸却沧溟水。
世人见我恒殊调,
闻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
丈夫未可轻年少。
李白吁求世人,不要看他发表些奇谈怪论就冷笑,更不要看他年轻就瞧不起他;孔子还说后生可畏呢,大丈夫怎么能轻慢后生?李白托人将诗转呈给李邕。这首诗里除了年轻的李白惯有的“愤怒”,也有他向大人物倾诉衷肠的委屈。或许是这首诗触动了李邕,他开始留意关切这个年轻人。据说有一次,李邕听闻李白缺钱要卖掉家传宝剑,便派人送去了三千文铜钱,以解他燃眉之急。
这是李邕和李白之间的佳话,是一个江夏人对一位伟大诗人的爱护。
而734年和李邕的这次见面,使得江夏在李白的诗歌地理中,开始留下些许痕迹。这一年,传李白来到了江夏的李家铺,见到一位妇女,听了她寂寞、凄清的爱情故事。诗人按捺不住内心激荡的情感,以江夏为题,写下了一首《江夏行》。
李白一生有不少描写妇女的诗歌,他写“侠女”“勇妇”“弃妇”,也写“思妇”。《江夏行》就是一位江夏商人之妻的心曲。商人“去年下扬州,相送黄鹤楼”,临走答应只离开一年,没想到已经三年了还没回来,不由得让人“悔作商人妇,青春长别离”。全诗以一个嫁作商人妇的女性口吻,描写和丈夫聚少离多的委屈、苦闷,叹惋韶华易逝。
也许这是李白一篇感性的急就章,相较于他同题材的《长干行》,艺术手法略显单薄,但重要的是,人们由此窥见了一名女性生活的内里,她的心声被倾听,她的眼泪被看见,她的苦闷被记录。诗人是一个时代生活的记录者,他书写伟大与抱负,也书写被遮蔽与被损害的。
因为一首《江夏行》,江夏似乎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地理符号,不再仅仅是以黄鹤楼、鹦鹉洲、古赤壁、黄祖、祢衡闻名的古典江夏,它开始有了人间烟火气,有了具体生动的意象。
二
江夏是李白与文友欢聚和别离的友情驿站。
李白曾在安陆寓居10年,他自谓“酒隐安陆,蹉跎十年”。他时常到访江夏,写下了《早春于江夏送蔡十还家云梦序》《江夏送友人》《江夏别宋之悌》等诗文。
李邕邀请他来访的这一年秋天,李白也在这里伤感地送别了宋之悌。宋之悌是宋之问的弟弟,以“骁勇闻”,是李白的好友。在江夏,李白得知宋之悌从河东节度使“左降朱鸢”,要被贬到交趾郡(今越南境内),他感慨万分,写下《江夏别宋之悌》。那个笑谈“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的洒脱侠客李白,面对垂暮之年即将远谪千里之外的宋之悌,手举酒杯,终究忍不住悲从中来,“平生不下泪,于此泣无穷”。离别伤感之情喷涌。
乾元元年(公元758年),李白因“永王之败”,有诏长流夜郎。在流放途中,他再次来到江夏,受到朋友们的热情招待。他在江夏停留的时间也最长。在晚风轻拂的夏夜,小舟在江中漂荡,李白感念众友对他不离不弃:“天乐流香阁,莲舟飏晚风。恭陪竹林宴,留醉与陶公。”(《流夜郎至江夏,陪长史叔及薛明府宴兴德寺南阁》)人生的至暗时刻,还有什么比老友的几杯酒和几句话更能抚慰、治愈人心?江夏朋友的宴请,让李白想起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他还自比在酒中陶然的陶渊明。无论是“竹林七贤”,还是陶渊明,都是风骨之士。风骨,不就是身为士人的他所追寻的理想吗?江夏于李白人生的困厄中,给予他诸多温暖和慰藉,成为他心灵的栖居之所。
这一年在江夏,李白还凭吊了老朋友李邕的故居修静寺。天宝六年(公元747年),李邕被李林甫派人杖杀,去世已十余年。面对空空的庭院、蒙着厚厚灰尘的琴堂,伤感涌上心头。李白写道:
我家北海宅,作寺南江滨。
空庭无玉树,高殿坐幽人。
书带留青草,琴堂幂素尘。
平生种桃李,寂灭不成春。
这首著名的《题江夏修静寺》,既是李白对故交李邕的缅怀,也是他对自身境遇的感怀。穷其一生,上下求索,最终的结果不都是一样寂寥吗?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遇赦。他心情大好,顺着长江一路而下,再次来到江夏。他与南陵县令韦冰相遇,诉说着苦闷心事:“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李白从胸中迸发出喊声:让我们一起槌碎黄鹤楼、推倒鹦鹉洲吧!什么梦想,什么抱负,理想已在现实中破碎,“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江夏赠韦南陵冰》)。
这次在江夏,李白还回顾总结了自己的一生,写下《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这是李白所存诗作中最长的一首。诗中有他的骄傲——“剑非万人敌,文窃四海声”,有他的自我辩白——“弯弧惧天狼,挟矢不敢张”,有他渴望再次被擢用的期待——“君登凤池去,忽弃贾生才”,还有他一贯的愤世嫉俗和抱负——“安得羿善射,一箭落旄头”。和李白不同,韦良宰未参与永王李璘的帝位之争,“永王之败”于他并无影响;李白却因此一度锒铛入狱,流放夜郎。江夏再见,故人殊途。李白慨叹着自己如负霜之草,期待着友人提携。
三
李白时代的江夏,是个大江夏。据《江夏区志》所载,从隋开皇九年(公元589年)起,江夏县治所从涂口(今武汉市江夏区金口)迁到鄂州城(今武汉市武昌区)。今天作为武汉市南大门的江夏区,当年包含在江夏郡的版图内。岁月几多变迁,如今,这块土地再度由武昌县更名为江夏区,恢复了这个古老的称谓。
李白一生,以江夏入题的诗文有17篇——如果考虑唐代江夏的区域所辖,则达50余篇。也许,江夏不过是诗人李白游历生涯中一个地理上的注脚,谈不上主旨宏大,意义深远,江夏也不如成长之地蜀中让李白思念,更比不上政治中心长安让他向往。然而,江水(长江古称)和夏水(汉水下游古称),这两条穿过江夏的古老河流,默默容蓄着李白的抱负和理想,愤怒和无奈,愁绪和怅惘,给予他诸多抚慰和温暖。
2023年春,我有幸来到江夏,站在风景秀丽的梁子湖畔,行走在发生了赤壁之战的金口古渡头、槐山矶石驳岸,漫步于灵山如梦如幻的油菜花海和五里界古色古香的小朱湾……遥想一千多前年,在这片土地上,李白和朋友们或泛舟湖中,或游于山川,饮酒,畅谈,以最热烈的豪情期待着“天生我材必有用”,又以最洒脱、最闲云野鹤的姿态睥睨庙堂权贵。
李白的江夏,江夏的李白——这是一片宽厚、深沉的土地与一位伟大诗人的相遇。
(作者: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