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为词”是后人对辛弃疾的重要评价,相关研究已非常深入。学者普遍注意到辛弃疾词熔铸经史、善发议论、融入散文章法句法等特点。不过据笔者管见,已有研究对辛词与四六文的关系似乎发覆未多。
辛弃疾虽以词最为著名,但其实著述颇多,诸体兼备。只可惜其《稼轩集》早佚,文章留存有限。今所见者,散文有大名鼎鼎的《美芹十论》《九议》,骈文则有《贺叶留守启》《贺袁同知启》《贺钱同知启》《新居上梁文》等数篇。骈体文章,宋人通称为“四六”。宋代骈散分流,散体多用以著述,骈体多施于朝廷文书及士人交际日用。南宋时期,骈体书启的写作日益普遍,诸家文集多有留存,甚至有李刘《四六标准》这样的四六文专书。辛弃疾的四六文创作亦应不少,而且享有一定的时誉,一些篇章被纳入选本,一些名句亦为他人借鉴。今存四六虽不多,但章句文辞颇耐细品。如《新居上梁文》云:“青山屋上,古木千章;白水田头,新荷十顷。亦将东阡西陌,混渔樵以交欢;稚子佳人,共团栾而一笑。”想象新居落成后的优美风景、居处其中的悠然生活,骈对工稳,文气秀逸。
这篇《新居上梁文》还提示了辛弃疾以四六法为词的线索。文中有云:“望物外逍遥之趣,吾亦爱吾庐;语人间奔竞之流,卿自用卿法。”“吾亦爱吾庐”是陶渊明《读山海经》中的句子,“卿自用卿法”乃《世说新语》中庾敳对王衍说过的话。二者放在一起,不但是天然佳对,而且鲜明展现出辛弃疾对隐逸生活的向往与对官场奔竞的蔑视,算得上四六文中的俊句。此种化用前人成句的做法,正是辛弃疾词中的拿手好戏。其《水调歌头》(我亦卜居者)作于将迁新居不成之际,又恰逢遣去歌者,故上片末尾直用孟郊《借车》中的“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两句,下片末尾直用陶渊明《读山海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分别呼应将迁新居、遣去歌者之意,化用自然,前后照应,呈现出与《新居上梁文》相似的艺术技巧。
直接移用诗句,还只是辛词化用成句的一种,更为多见、也更具辛弃疾特色的,是对散文成句的化用。此词上片另有数句:“好在书携一束,莫问家徒四壁,往日置锥无。”一次性化用了韩愈《示儿》诗“始我来京师,只携一束书”、《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家居徒四壁立”以及《荀子》“无置锥之地”,表达自己家境贫寒、易于搬迁。虽多处化用,却能绾结为通畅的意思,有如己出。这样的表现方式,与宋四六高度一致。
化用古人成句是宋四六的一项突出特色,同时也是对传统骈文的变革。隶事本是骈文重要特征之一,但容易导致堆垛事典的弊病。宋人更倾向于引入古人成句,加以精细的剪裁,融入对仗的巧思。宋人对此不但有丰富的实践,而且有理论上的思考。如王铚《四六话》云:“四六尤欲取古人妙语以见工耳。”《诚斋诗话》则总结了四六用“古人语”的几种类型,如“一联用两处古人全语”“一联而用四处古人语”“截断古人语五字,而补以一字”“用古人语,不易其字之形,而易其意”等等。化用古人成句的一个经典例子来自王安石的《贺贵妃进位表》:“盖《关雎》之求淑女,以无险诐私谒之心;《鸡鸣》之得贤妃,则有警戒相成之道。”所用成句皆出《毛诗》序,分别为:“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诗大序》),“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卷耳》小序),“思贤妃也,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鸡鸣》小序)。典故出处切合贵妃身份,骈对工稳,浑然一体,故《诚斋诗话》称王安石此联“雅驯妥帖如己出者”。而王安石也是引领了化用成句之风气的人物,“取经史语组缀,有如自然……自是后进相率效之”(《辞学指南》引叶适语),化用成句日渐成为宋四六着力的方向。这一做法不但有助于显示作者对经典知识的熟稔,施展剪截融裁的智慧,而且往往能汇入古人成句中自带的文气,令四六文既具有典雅的厚重感,又兼备朗畅的流动感。从这一角度再来审视辛弃疾的词,能够更为鲜明地感受到其与骈文创作的相通性。
最能突出展现这一点的,是《踏莎行·赋稼轩,集经句》。集句是宋代兴盛的一种创作方式,将前人诸家诗句汇聚为一首新的作品,能够展现创作者的敏捷才思。集句先在诗歌领域盛行,后来也进入词的领域。不过前人集句多从诗词中取材,句式的选择较为容易,大多可以直接取用原句。而辛弃疾此词专从儒家经典中集句,必然要面临剪截转换的问题,因而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集句,更接近于四六中的化用成句。此词首三句云:“进退存亡,行藏用舍。小人请学樊须稼。”“进退存亡”来自《易·乾·文言》:“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行藏用舍”是对《论语·述而》中“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概括。“小人请学樊须稼”更见剪裁工夫:《论语·子路》载,“樊迟请学稼”,待樊迟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孔子认为稼穑之事只是末端,不如礼义仁信重要。而辛弃疾不为朝廷所用,只能营建“稼轩”,自甘与“小人”为伍,其实是一种自我调侃。下片写孔子周游列国却四处碰壁,“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从《论语·卫灵公》和《孟子·万章上》化出,最为典型地显示了孔子的遭遇。末二句“长沮桀溺耦而耕,丘何为是栖栖者”分别取自《论语·微子》和《论语·宪问》,意谓孔子四处奔波,还不如长沮、桀溺这样的隐者更为逍遥自在。辛弃疾特意强调此词专集经句,而主旨却在说归隐,在对立冲突中表达理想不能实现的无奈。从艺术技巧上说,与诗词集句颇为不同,而与宋四六化用成句同一机杼。
在化用成句之外,辛弃疾词还有着好用长句的特点。好用长句同样是宋四六特色之一,所谓“习为长句”“一联或至数十言”(楼钥《北海先生文集序》),有助于吸收散文气韵,突破四六句式的束缚。如欧阳修《亳州谢上表》:“造谤于下者,初若含沙之射影,但期阴以中人;宣言于廷者,遂肆鸣枭之恶音,孰不闻而掩耳?”又如苏轼《徐州贺河平表》:“方其决也,本吏失其防,而非天意;及其复也,盖天助有德,而非人功。”活用虚词,以长句为对,文气酣畅,宏肆洒脱,诚如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所言:“四六偶俪之文……至欧、苏,始以博学富文为大篇长句,叙事达意,无艰难牵强之态。”
尽管宋四六好用长句为对、融入散文句法,但在经过骈文形式的安排组合之后,仍然能遵循骈文的两项基本原则:其一,前后两扇形成对仗;其二,长句可以切分为数个小句,每个小句大体仍为四五字至六七字。就体式而言,词与四六文显然不同,不过一些词调中会包含连续几个短句,辛弃疾常常将这样的短句贯通起来、形成长句,构成方式非常近似于四六长联中的一扇。
这一做法在长调慢词中较为常见。《水龙吟》是其中一例。此调上下片第三句至第八句例作四字句,诸家多用独立短句,或稍加勾连,成为一组复句,如秦观《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及“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意思上虽是一个整体,但小句也可以单独拎出。而辛弃疾常将小句打通,如“割肉怀归,先生自笑,又何廉也”“更想隆中,卧龙千尺,高吟才罢”(《水龙吟·用瓢泉韵,戏陈仁和,兼简诸葛元亮,且督和词》),无论从句意上看还是从语法上看,都不能轻易抽出其中的小句。传统的表现方式,更倚重物象的描摹与铺排,借以传达绵密的思绪。辛弃疾将其作为长句来处理,往其中注入了更明晰的逻辑线索与文章气势,因而更容易形成气脉通贯、纵横捭阖的格局。
在一些词牌中,辛弃疾甚至会顺势融入骈句。这类情况以《沁园春》最为典型。此调上下片第三句至第六句,实由一个领字带出四个四字句。四句的安排并无定例,有不安排对仗者,如张先《沁园春·寄都城赵阅道》“暂武林分阃,东南外翰,锦衣乡社,未满瓜时”;有前两句、后两句各自对仗者,如贺铸《沁园春》(宫烛分烟)“向落花香里,澄波影外,笙歌迟日,罗绮芳尘”;也有前两句与后两句形成对仗者,如苏轼《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前两句与后两句形成对仗者,与四六文最为接近。辛弃疾笔下的《沁园春》以这种方式最多,有意用四六法加以安排,如形容山峰云:“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前二句与后二句分别将山峰比喻为谢家子弟、司马相如,不但比喻,而且用典,直接从词中抽出,便是上好的四六对句。《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则有“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斜川好景,不负渊明”,亦可作如是观。
化用成句,好用长句,都参与着辛弃疾笔下的风云变幻。越是对宋四六的发展走向与行文风格有所了解,越能感受到辛词背后的四六笔意。对于兼善各体的创作者而言,一种文体的创作技巧,常常会或有意或无意地参与另一种文体的创作。这是创作技巧在文体间的迁移,在合适的条件下可能促成文体的发展革新。宋人常常破体为文——或以文为诗,或以诗为词,又或以论为记、以赋为记等。这样的文学景观体现着宋代文学的集成性与丰富性。辛弃疾以四六法为词,正是此类文学景观中别具风采的一种。
(作者:周剑之,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