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的画自成一格,不易与他人混淆,但也不易溯其源,不知从何处来。这一点,周作人就比较清楚,他认为,“日本的漫画由鸟羽僧正开山,经过锹形蕙斋、耳鸟斋,发达到现在”,竹久梦二保留了其中的飘逸笔致,又特别加上艳冶的情调,而丰子恺的画很有点竹久梦二的气味。朱自清在为丰子恺的画题词时,也鲜明地指出了竹久梦二对丰氏的影响。这说明一个很结实的道理:凡有审美意味的作品,都是有出处的。只不过有的易识,有的难知。因为有的师从近的,有的师从远的,近的好感知,远的就难追溯真相。譬如一个人若没有条件接触到日本的鸟羽僧正、锹形蕙斋等人的作品,又如何知承传之绪,便以为丰子恺的画就是横空出世。
艺术是需要传播的。每一位艺术爱好者都在学习中不断地发展,希望终了有自己的鲜明形象。至于向什么人学习、接受什么样的风格的引导,就全依凭个人主张了。有的人是学一些众所周知的名家,他们的作品为人们所乐道,被奉为经典,只要笔下流出,就有很明白的特征。有的人则学一些为人不熟知的国外的艺术家,于是笔下所表现令人惊异。当然,这里没有取法范围的限制,也不论说取法高下,每个人的审美走向,都是自由的。就如学习古代日本书法家,另开一途,亦无不可。
关键是如何规划自己的发展途径。
我们能够读到的丰子恺的绘画作品,里面大抵都是一副比较固定的面孔。譬如上世纪20年代后期他的《护生画集》画风,和后来几十年间的画风都是一致的,是一种比较固定的状态。原以为许多时间过去,审美的形式、方法会有所迁移,有一些新的笔法、情调进入,毕竟文化环境在变,审美情怀也在接收新知。与丰子恺相近时期的书画家,也变化不少。像傅抱石,也留日,也受日本新画风的启发,上世纪30年代在重庆时期是一种画风,60年代又是一种面貌,总见出审美差异,看到人的情性的跌宕、怀抱的舒卷。然而丰子恺的画总是如此一致,都循既往的样式,愈发熟练。连同题字的书法也如出一辙,有些汉简、章草笔意,还有一些弘一文稿中的行书笔意。比较明显的迹象可以追溯到他学习《月仪帖》,经过融汇后书法与绘画如合符契。书画都基于这么一种默契,相互配搭,成为惯性,愈发巩固,不为时日进展而化之。
当然,就丰子恺的书法来评说,用笔、结构、章法都是比较单调的,走一条简单之路,不再与其他笔调有所瓜葛。单调的运用不能够达到丰富,但也摒弃了复杂羁绊,以单调的技艺同样可以打天下。一个书画家已经形成的艺术表现若足以独立,那就守住这一种特色,巩固它的特色,不再融此化彼,生出许多不确定因素,这也不失为一种艺术经营策略。
如何对待自己的艺术进程,每个人都会有思考。黄庭坚曾说:“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这是一种不止歇的状态,以有限追无限,永远在路上,生有涯,学无涯。另一种,则未必如此快马长风,而是守其成以免散漫。清人李渔认为:“有创始之人,即有守成不变之人;有守成不变之人,即有大仍其意,小变其形,自成一家而不顾天下非笑之人。”可见,每个人的艺术追求都含有不同的理解与进度,有勇猛精进的,有安于守成的。丰子恺一如既往地画画写字,很俗常,很童真,都是那种形态,那种韵味,已如一个坚硬的堡垒,自己足以在堡垒里悠然自得。
一个人固守一隅,也就意味着不外向驰骛,以旧为旧或以旧为新,注意力、表现力都集中在自我的表达风格上,着重个人艺术内部的建设,使之形态更典型更纯粹,韵致更浓郁更深厚,让人们的感知也形成惯性,一触目即知何人之所作,不必去猜去想。一直在变和一直不变是大不同的。我们不免要思考这样的问题——面目鲜明之后,是否还应该破茧而出再开新境、再融新质?
在艺术上,人的追求力终究有限,有所进,更有所止,便觉甚好。四海问鼎,又几人丰子恺?
(作者:朱以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