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里念故乡】
我在中篇小说《漫水》和长篇小说《家山》里都写到一个叫蛤蟆潭的河边深潭,都写到深潭边上有座鹿鸣山,山顶有一所学校。这是真实的故乡景致和事物。《家山》里把湖南溆水虚构成万溪江,鹿鸣山是虚构的齐天界脚下的小山岭。乡民的传说中,溆水河边深不见底的蛤蟆潭是通往东海龙宫的。我在《漫水》里写道:“很久以前,东岸有个姑娘,很孝顺,很漂亮。有一天,姑娘蹲在蛤蟆潭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青石板突然变成乌龟,驮着姑娘沉到水里去了。姑娘被带到东海龙宫,做了千年不老的龙王娘娘。青石板原是乌龟变的,乌龟原是龙王老儿打发来的。”这个传说在我的故乡流传甚广,它折射出的是乡下人古老的宇宙观,是乡民对外面世界和超验世界的想象。
小时候,我常同小伙伴瞒着大人,偷偷跑到溆水里游泳,只是我们把游泳喊作洗澡。我们不敢像《家山》里的劭夫、齐峰和扬卿游到蛤蟆潭去扎猛子,怕被潭底神龟带往东海龙宫。在我的少年时代,溆水河上尚未修筑防洪大堤,河滩上长满柳树,正像我在《家山》里写的样子。柳树梢上挂着干枯的茅草,那是洪水留下的印迹。我听娘讲过某年大洪水,她说刚把米放进锅里,听屋外有人高喊:涨洪水了!娘跑到屋外一看,只见洪水淹掉了河边柳林,栽了棉花和瓜果的河边沙地黄浪翻卷。娘回灶屋烧了一把火,再出门打望,见洪水已涨到祠堂坪前,祠堂大门淹得只剩尺把高了。我在《家山》里写的大洪水场景,就是依照娘的讲述写的。
《家山》里沙湾的地理环境、村落形势、四季物候、社会结构、伦理体系和历史文化气脉等,都是依着我的真实村庄漫水虚构的。村子南高北低,高处叫学堂坳上,低处叫下头院子。漫水村在20世纪70年代才在学堂坳上修了小学,但那个地方从来就叫学堂坳上,似乎有些神秘。我早几年询问老父亲,才知道这个很久远的地名原是讹传。此地原为溆水东岸贺家所有,原本叫“贺焘坳”,当地方言音似“学堂坳”,传得久了,就写成“学堂坳”了。我家老宅在学堂坳上,大洪水那年娘立在自家屋外的小山包上望见祠堂被淹了。
20世纪70年代,溆水河上修筑了防洪堤,洪水被永远挡在大堤之内,堤外的柳林被垦殖成肥沃的良田。我小时候去河边玩,远远地透过柳林就望得见河里飘过的帆船,如今要爬上防洪大堤才望得见汤汤而逝的溆水。小时候常见的帆船已无踪影,只有俗称“打鱼佬”的水鸟翘着长长的尾巴,跳飞在铺满白沙和鹅卵石的河滩上。
我的村庄漫水,正像我在《家山》里写的那样,旧官道自北往南穿村而过,北边村边的官道上有个地名叫下马田,南边出村的官道上有个地名叫上马塬,旧时是不准在村里坐轿骑马的。我小时听奶奶讲:当年在外当军官的王禹夫骑马回乡,到了下马田就下马步行进村。王禹夫远远地看见我爷爷了,赶紧勒马站立,等我爷爷过来,他按辈分同我爷爷打了招呼,才牵着马离开。我爷爷奶奶是穷人家,他们得到这种尊重,一辈子都把这事挂在嘴边。而王禹夫礼敬村里乡亭叔侄,则是他身上自觉的修养。《家山》里抗日将领陈劭夫的原型就是王禹夫,但从原型到小说人物有巨大的虚构飞跃。
记得有一年,娘也讲起村里这个“文官落轿,武官下马”的老规矩。说村里抬出抬进的只有嫁过来的儿媳妇,她们年轻时坐着花轿抬进村,老了躺在棺材里抬上山。娘说这话时,没有流露半点哀伤,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衰老的脸上。我在《家山》里写了好几场婚礼和葬礼,有详有略,各有侧重,但都不潦草马虎。不管是写婚礼还是写葬礼,我都会想起娘说儿媳妇抬进抬出时的样子,内心充满敬畏。红白喜事的礼俗,蕴含中国人朴实、庄严的生命哲学。溆浦方言里,儿媳妇是称作“新妇娘”的。《世说新语》有载: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可见,南北朝时已婚妇人也自称新妇。溆浦方言俚语,自有古风古韵。
漫水田土多为溆水冲积而成,曾可三熟,或稻稻麦,或稻稻油,或稻稻绿肥。绿肥即紫云英,花开时节满田垄的紫红花。油菜花同紫云英同季,春天里沿溆水河的田垄,连绵不尽的金黄和紫红。父亲替生产大队养蜜蜂,我看见黄花紫花间飞舞的每一只蜜蜂,都感觉它是自家人。蜂群有时放在野外,有时放在我家场院。我自小不知被蜜蜂蜇过多少次,眼睛肿成细缝。拿肿成细缝的眼睛望天,感觉太阳低到头上尺把高。父亲告诉我,蜜蜂以为自己受到攻击才蜇你的。蜂蜇了你,它自己就死了。听父亲这么说,我便不记恨蜇了我的蜜蜂,回到家里也不再乱跑。慢慢地,我学会了在蜜蜂飞舞的场院里从容走动,蜜蜂也很少蜇我了。
《家山》里写农民辛苦。福太婆感叹说:“田是累字头。”但仅仅只是累,农民并不怕。我在这部小说里写有喜踩水车,“一个人车水太费劲,力气小的踩不动水车。有喜晓得想办法,拿竹篓背半篓石头,脚力就重了。有喜每回车水,都会带上背篓”。这个细节假如不来自生活,我虚构不出来。奶奶说,我父亲尚未长成时,家里没有得力帮手,爷爷便是背着石头踩水车的。我奶奶是女红能手,织布纺纱样样在行。奶奶替人纺十二斤棉花的纱,可得一石谷的工钱。这个工价按说是划得来的,但并不是经常能接到活干。爷爷替人打禾,一天能得一升半谷子,只合一升米。这个工价是低的,但当时稻谷产量并不高,最好收成是亩产四石谷,不及现在产量一半。我自小在乡下干农活,见证了中国人提高粮食产量的不懈努力。科学家、农技人员和农民群众,都为增产增收作过巨大贡献。记得20世纪70年代贯彻“农业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每个字都做得非常认真。插秧是很辛苦的农活,要做到合理密植就更辛苦。有种叫“划行器”的农具,如今在农具博物馆都很难见到了。那时候,犁过的水田耙得平平整整,再用划行器划出小方格子,水田便像巨大的围棋盘子。农民插秧就像围棋落子,插上去的秧苗前后左右横平竖直。据说,这样插下去的秧苗能更好接受阳光。
记得有年早春,太阳把平整过的水田照得金光闪闪,一台插秧机开到了田间。大家都很兴奋,围着插秧机讲笑话。
“有了插秧机,农民弯了几千年的腰,终于可以直起来了。”
“你莫想偷懒,秧还得你自己弯腰去扯!”
“莫急莫急,扯秧机哪天也会发明出来的!”
插秧机下田插秧,却没有大家盼望的那么好,得有人背着秧篓跟在后面补蔸。机械还老出故障,一修就是老半天。农事耽搁不起,大家一声喊又下田插秧去。那几年,先后来到队上的插秧机有好几款,有大型的,有中型的,有小型的,最后都没能留下来。
大家最满意的是拖拉机耕地,比耕牛快多了。漆得红红的“铁牛55”拖拉机,驰骋在收完早稻的田野上,翻耕过来的大块大块的泥卷曲着整齐排列,看上去漂亮极了。农事紧迫时,拖拉机夜里也在耕地。晚上闲下来的农民,听着远处田野里拖拉机的突突声,觉也睡得更香。
但是,不管农民如何辛勤劳作,当时水稻产量都很难提高。直到杂交水稻技术全面推广,稻谷产量才取得跨越性突破。农民感谢袁隆平,尊他为当代神农。
大约十岁的时候,我看电影《渡江侦察记》,老班长同小马潜伏在芦苇荡里,举着望远镜侦察对岸。老班长问:“小马,多大了?”小马脆声回道:“十八!”我听着这两句台词十分激动,因为我内心暗藏着一个理想:十八岁的时候,我要戴着草帽开拖拉机耕地。当时,国家提出1980年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那年,我正好十八岁。那些年,农村到处可见一张宣传画:一位女知青头戴草帽,肩搭白毛巾,欣喜地驾着拖拉机,身后是广阔的田野,田野上有燕子旋飞。
如今,农业机械早已大为进步,并全面普及。农村不再有耕牛,源自唐代的曲辕犁成了永远的文物。插秧技术被抛秧等先进技术取代,插秧机不再是技术攻关方向。曾经先进的半自动打稻机也已淘汰,水稻收割不再那么累人。我很庆幸农家过上新日子好日子,也不会忘记农家的旧日子苦日子。
(作者:王跃文,系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