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先祖分别用“潮”和“汐”来定义白天和晚上海水的上涨,后来,约定俗成,统称为“潮”。
抛却月球和太阳的引力之说,我宁愿相信海神真的存在——是海神的吐纳呼吸,制造了海水的涨涨落落。时间一到,迅猛上涨;时间一过,层层退去。如此循环往复,永不停息。
潮水一旦退到远处,便裸露出滩涂的肌理,抽象画一般迷乱,又底牌一般坦然。尤其是天文大潮,滩涂空阔好似大漠,于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烟气,缕缕,袅袅,那时候,我便想起了湮灭的远古。
父亲在青岛莱阳路出生长大。上世纪50年代的某段时日,他总是呼啸着,冲出镂花黑铁门,穿过马路,来到鲁迅公园,在那片难得一见的红褐色礁群之间,找到人生最初的演练场——演练少年的莽撞、勇敢。后来,我和妹妹也有了相同的经历。
事实上,若盘点海边生长史,没有哪个孩子不曾在礁石之间蹿跳,黏滑的海藻让身体失去平衡,摔倒是常有的事。鲜血很快被海水冲洗干净,生命中最初的伤痕却留了下来。滩涂上那些用整个下午建造起来的城堡和宫殿,似乎只是为了等待潮水的摧毁。
潮涨潮落,日子推移着,到了春天,到了秋天,渔汛说来就来。鱼群在深蓝里集体创作,前行,上升,下潜,加速。突然的停顿,甚至转弯,也保持着统一的步调。它们在听命于一种神秘的指挥,或者,凭借天生的奇异的沟通能力,遵循着内在的秩序。否则,如何解释这一场场浩大而壮阔的行为艺术?
捕鱼看潮水,来了好潮水几天几夜不能睡觉。渔民们从未停止过对大海的解读,口口相传的谚语,是海上的自然规律,也是草根式教科书——
“二月清明鱼是草,三月清明鱼是宝”“早上空打空,晚上驮不动”“台风过,海蜇无”,说的是渔汛与潮水的关系。
“早有胭脂晚怕白,天见此象大风来”“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北打闪起狂风,西打闪雨重重”“春风不过宿,一天南来一天北”,这些都与风相关,而风向直接决定着渔汛。
“黄昏乌蒙蒙,明日雨稠稠”“天上云像瓦,刮风把雨下”“大瓦风,小瓦雨”,这几句堪称海上晴雨表。
“正月十九观音暴”“三月清明田鸡暴”“四月立夏暴”“九月初九重阳暴”“过了重阳暴,海过打铺好睡觉”,这些则概括了风暴发生的规律,大海也有翻脸不认人的时候。
海,赤裸湛蓝,银亮的波浪纹满全身,像世世代代的王。
潮水涨落,销金熔银。潮水涨落,繁衍生息。
2
胶州半岛三面环海,一面与大陆相连。温带季风巡回,带来鱼群过境,鸟群驻留,鱼和鸟让半岛盛产寓言,那些胸鳍或翅膀,更接近自由的图腾。
胶州湾内外散落着70多个半岛、孤岛。最大的孤岛为灵山岛,面积7.66平方公里,其次是田横岛,面积1.46平方公里。余下的都在0.6平方公里以下,如竹岔岛、槟榔岛、朝连岛、大公岛、小公岛、徐福岛、大桥岛、小桥岛等。
孤岛是海货的老家,人类的桃源——在那里,时间以另一种方式流淌。只要堤坝伸向海中,各类人物就会纷纷登场:船老大、船伙计、盐工、剃头匠、豆腐匠、织网女……他们用倒装句传播笑料和八卦,以缓解劳作的艰辛。堤坝也是他们的田间地头,卸鱼补网,粗细活计,无不在此完成。岛上的白天,女人比男人多。男人剪开大海,飞翔去了,嘶吼去了。而女人是缆和锚,有她们在,就有岸在。
《胶澳志》中记载,“青岛,在青岛湾内不足一海里”,“山岩耸秀,林木蓊青”,故名“青岛”。“青岛”二字,自海及山及地,最终命名了这座城市。至于海上的葱茏岛屿,最著名的要数小青岛。1898年,德国租占胶澳后,在小青岛上建起灯塔。1915年7月,灯塔重新修建启用。这座高15.5米的白色八角形石塔,自此成为船舶进出胶州湾、青岛湾的重要助航标志。岛有灯塔,夜光不灭,它是“琴屿飘灯”的源头所在,也是这座港口城市的沧桑见证。一百多年过去了,小青岛上的灯塔,依旧沉默而坚定地守望着一片海,一座城。
1904年胶济铁路通车,现代工业文明萌发,城市兴起。资料显示,明代从洪武到永乐年间,外来人口不断增加,一代代,卖劳力拼脑子,留下来,娶妻生子。1937年后,战火不断,大陆尽头的岛城凭借地理上的孤绝,要平静许多,移民潮再次汹涌起来。从1897年到1949年青岛解放,仅市区就从十万人口发展到八十万人口。
一时间,南北兼有的风俗和习性铺展开来,最终形成了青岛人说话的腔调、处世的规矩、做人的姿态。
人们求索,沉浮,狂欢——就像大海中的任何一滴水滴。
3
老人们都已经老糊涂了,但说起海货,还是一套一套的。
他们笃信,海边的人饿不死。海货就是粮食。海里的东西挖不光也捞不完,下次涨潮又会送来新的馈赠。饥荒年代,前海后海,家家户户,都曾去海边挖蛤蜊,撬海蛎子,捞海裙菜。那些年,住前海的常常羡慕住后海的,在老四方和沧口一带,虾虎又肥又多,捞一盆能当干粮。
这里的人们三天不沾腥,就有种被赶出族谱一般的离别之痛。怪只怪,海货之鲜咸是基因里的记忆,是生命况味的重要部分,是味蕾的三生恋人,早就被奉为日常化的仪式了。
画风通常是这样的:人们像猫科动物一样巡视着意识流里的疆土,熟悉的气味让他们心安。他们卸下盔甲,使用最闲散的步态,最自若的神情,走向了农贸市场。没多久,右手拎着当流海货的他们,顺路拐进路口的啤酒屋,再出来的时候,左手已经提上金灿灿的散啤。走在回家的斜坡上,他们必会遇上翻版的自己——楼上老王、前楼大张、老婆闺密的老公,彼此手上都有着相同的装备,也可以说是青岛幸福生活的标配。这个时候,他与他,会像对暗号那样,抛出万变不离其宗的一问一答。
“哈杯?”“哈杯。”
不得不承认,食风俗就像一个城市的血型——血型能决定性格、气质和缘分,食风俗亦折射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美学等。“哈杯”与“海货”,这一对儿,一样生动,一样杀口,一样鲜艳,又一样低微,一样赤诚。
关于海货什么季节最肥,资深老饕联合船老大、苍蝇馆厨爷和啤酒屋老板娘,给出了一个公道的说法:一月至三月的八带,二月至三月的海虹,三月至四月的香螺和泥蚂,三月至五月的虎头蟹,四月的带子(也叫超级大海虹),四月下旬至五月的鲅鱼,四月至六月的虾虎和扇贝,五月的蛤蜊,六月至八月的黄花鱼,七月初至十月底的鱿鱼,八月至九月的虾,九月的带鱼,九月至十一月的梭子蟹,十二月至来年三月的野生海蛎子……
没有新鲜海货的日子,还有甜晒干货,在青岛,味觉从来不会寡淡。虾皮、海米、紫菜、扇贝柱、蛤蜊肉……风干后的滋味纯正而繁复,炒菜炖汤凉拌煮面,撒一把,丢几片,任它们在食材之间耍出小花招,那汤那菜那面的层次感就出来了,风情浓郁。
海货是个大部头,依据个体的生活经验,又被细分成无数章节,演绎出人与大海的美好关系。唐朝卢纶的《送何召下第后归蜀》有诗句:“水程通海货,地利杂吴风。”宋代的梅尧臣在《馀姚陈寺丞》中亦有:“海货通闾市,渔歌入县楼。”在这青青的岛上,海货是一种集体的信仰,是一方人甘愿成为海的子民的物证。又或者,海货早已成为胶州半岛表达情感、启发趣味、延续文化的介质。
不在海边的日子,想家,其实是想念海货的味道,不管多么遥远。这一种味觉的固执,比永久还久。
4
在半岛,谈论海货是打开话题最好的方式。无论是土著与旅行者,船老大与诗人,鱼贩子与上市公司老板,还是包工头与大学教授,都毫无违和感。
在半岛,每一个拼力生活的人都有传奇,一段,几段,乃至毕生。田野调查多年,我被这些传奇感染、渗透、启发,进而敬畏、谦卑。
这里的山、海、渔、歌,这里的湾、港、船、岛,经过岁月的打磨,经过人类精神的整合,最终演绎成海湾的方志,半岛的语文,船舶的族谱,港口的记忆。
我所要做的,就是忠诚地书写这一切。
(作者:阿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