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日的呼伦贝尔草原上,几乎每天都有一场急雨冲刷着大地。
常常,太阳还高悬在天上,大片大片的云朵也在肆意游走,大雨却突然而至。在天空的一个角落,厚重的乌云下面,形成一个奇特的雨柱,仿佛天空被谁无意中戳了一个大洞,汪洋大海瞬间倾泻而下,重重地砸在草原上。牛羊马匹顺遂地接纳着瞬息万变的草原,不去逃避,也无处逃避,在空旷的大地上,低头承受着这一场夏日的突袭。俯首是它们在大地上永恒的姿态。
好在,草原上的风雨总是稍纵即逝。不过半个时辰,一切倏然停止。雨后的草原,仿若从大地母亲的子宫里刚刚诞生的婴儿,散发着迷人的芳香。每一寸土地,每一株野草,每一条河流,每一处纹理,每一丝褶皱,都闪烁着恒久的生命之光。所有的喧哗忽然消失,只剩这片温柔起伏的草原,用无与伦比的美,将途经此地的人们,瞬间击中。
想起黎明时分看到的太阳,在晨露悄然沐浴整个草原的一刻,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从大地母体中剥离,用尽全身的气力,从地平线上一跃而出。我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眼眶有些潮湿。“大地的子宫”,我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语蕴含的深情。某一天,当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我一定不会难过。因为,我只是重新回到了大地的子宫里,我将在这里安眠,化为泥土,孕育花草,生生不息。
午后从海拉尔市区返回草原的路上,看到起伏的山脊上,与云朵相连的最高处,一只奶牛现出诗人般的忧伤,它背对着我,深情地眺望着远方。远方有什么呢?它或许想走到更远的地方,看看那里的山坡,尝尝那里的水草,听听那里的虫鸣。可是最终,它什么也没有做,只以永恒的俯视大地的姿态站立着。那犹如神祇的身影,向着泥土,深深地扎下根去。于是,成千上万头牛,相连在这片丰美的大地上,成为大地的一部分,生机勃勃又生生不息。
秋天尚未抵达,但呼伦贝尔草原已经将行人打包,丢上朝着深秋疾驰的列车。人坐在窗户旁边,看着飞快后退的树木,在冷飕飕的风里瑟瑟发抖,忍不住裹紧衣服。好像,列车即将抵达的,是大雪封门的深冬。伊敏河的上空,正有成群的水鸟自由地翱翔。隔着车窗,我听不到激越的歌声,却被它们直冲云霄或俯击水面时的凌厉身姿深深地打动。
每日浩浩荡荡吹过的大风,从未改变过一株草弯向大地的深情的姿态,或者一只鹰击破长空的壮志豪情。旅者如果抵达呼伦贝尔草原,一定会被它的美丽、苍茫、辽阔深深地吸引,会想化作骏马驰骋的道路旁一朵悄然绽放的野花,一只在草叶上栖息静默的飞虫,一头蹲在高高的草垛上荒废漫长午后的山羊。
黄昏时分,大地湿漉漉的,露水沾满每一株植物;晚霞温柔地洒下来,每一片草茎上便顶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王国。鸟儿归巢,牛羊回家,只有骏马,仍在尽情地享受这稍纵即逝的美好片刻,沐浴在流光溢彩的金色河流中,低头享用着自然的恩赐。我在草地上站立片刻,凉意沿着脚踝蜿蜒而上,那一瞬间,我仿佛重新成为一个胎儿,躺在母亲的子宫里,被温柔地包裹。
当夜色降临草原,路灯次第亮起。这是现代文明对草原的进驻。从前,这个明珠一样的草原小镇没有一盏路灯,夜晚便只有墨汁一样浓郁的黑,大地仿佛陷入永恒的沉睡。
就在这照亮草原的灯光中,我与童年时的萤火虫不期而遇。它们穿过二三十年的漫长光阴,突然来到我面前。我从未想到它们如此热爱光明,它们已经携带了灯盏,却依然向着更明亮的地方飞去。
我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抬头看了许久,直到露水浸湿了鞋子,才唤女儿阿尔姗娜回去睡觉。
“妈妈,萤火虫为什么喜欢灯光?”阿尔姗娜问我。
“因为它们一生向往光明。”我温柔地回她。
(作者:安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