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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1月14日 星期五

    悬崖上的溜渡

    作者:杨 静 《光明日报》( 2022年01月14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鹦哥,这是一个诗意的名字,但这个村庄从前并不诗意。鹦哥对岸是四川布拖,对于峡谷里的世界来说,布拖县是一个无比热闹的地方,但对于云南这岸的人来说,热闹的布拖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如同一个梦中之境。因为这个距离是峡谷外面的人无法想象的距离。他们可以两岸喊话交流,这边的鸡打鸣,那边的人起床,这边的人唱歌,那边的会跟上。但是若上路,也许要用一天才能融入布拖的热闹中。你必须在这块隐藏的土地上翻山越坎,穿江渡河,再花很长时间走到县城。无形和有形的距离也就在这遥遥祈望中产生。几十年来它就这样惊心动魄地矗立在云南巧家境内金沙江畔的峡谷上,眺望着生活在距离与距离之间的山民。

      蜿蜒的峡谷和奔涌的金沙江隔开了这头和那头的时光,在这里,此岸彼岸需要用时间来丈量,两岸的互通有无需要用岁月来铺陈。他们的生存似乎就是为了记忆峡谷的沟壑,他们的双脚似乎就是为了留住翻山越坎的时光。由此,溜索应运而生,金沙江峡谷也诞生了一种独特的生活。它带着浓郁的地域特色横空出世,悬在峡谷人的生活里,专门为了摆渡他们的岁月。它的出现带着几分挑衅,带着几分不屑,又带着几分无奈。当它现身峡谷时,它已不仅是一条通江溜索,更是峡谷人日复一日的脚步,在日出日落中,他们出没在每日的生活场景里,淡定而从容。

      在悬崖峭壁上,有一座简陋的小土屋,墙上挂有一块“渡江管理”的牌子,上面写着“收费标准:载重100市斤收费2元,一米以上的公民2元;牛马每匹收费15元,小猪每只1元,肥猪10元。”

      当它立于此地,它就不再是一间小土屋,而是一个渡口。它不在水面,也不在平地,而是在耸入云天的金沙江大峡谷峭壁上。它如一个传奇,在滔滔激浪里,在云遮雾绕中,描述着一种惊心动魄的人生。

      这段溜索离江面约260米、长约470米,20多年的风风雨雨中,人畜、油盐、砖瓦甚至摩托车等几乎一切物资,都从这条溜索上滑过来,再滑过去。

      隔着金沙江便能看见,对岸背着箩箩筐筐的赶场人进了长方形铁框,这时,停在对岸的铁框朝这边移动过来。溜箱宽1.2米,长1.7米,重约150公斤,一次可搭乘600至700公斤的货物或10个人,随着4根钢缆上的滑轮缓缓而来。他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摆渡岁月。两边是陡峭的山崖,脚下是咆哮的江水,溜索高悬在空中,看一眼也让人胆寒,更别说站在那大铁框里了。可每个乘坐者都是那么镇定,就连几岁的小孩也沉着无比。

      其实,这不算最险,最险的还在铁框后面的钢绳上一步一步朝前移呢。如果溜索是峡谷人必不可少的一种生活方式,那么,拉溜则是溜索上的另一种人生。他们就站在铁框顶后面的两根钢绳上,两人一左一右,紧握铁框顶部扶手,一人踩着一根钢绳,如同杂技演员在天空中奋力推着铁框一步一步朝前,而铁框也就在他们的推力下滑过对岸,他们就是——拉溜人。

      这是世间最具阳刚之气的一幕图景:那溜箱从对岸缓缓而来,溜箱后面是两个精壮男人,手紧紧抓住溜箱,他们身上隆起的一块块肌肉在太阳下泛着光华,他们迈着稳沉的步子,一声吆喝便往返在高空的钢绳上,往返在云南和四川的这条天路上,眼神中除了义无反顾的冒险,还有那生活的艰辛和男人的一种担当。

      在此之前,鹦哥村是困顿寂寞的。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渡船是他们抄近道穿梭两岸唯一的交通工具,于是,几张小木船成了终日的风景,不仅摆渡赶场人,也摆渡峡谷里悠长的岁月。但是水急浪险的金沙江也让人们胆怯,涨水季节翻船是难以避免的。这个时候,金沙江不再是一条江,而是一堵铜墙铁壁,隔开了滇川,也隔开了此岸彼岸的时光。上世纪90年代末,对岸四川的沿江公路修通了,到县城仅需两个小时。对岸越来越多的诱惑让鹦哥村再也端坐不住,村里有几户人家一起集资入股,架起这座特别的溜索,于是,一条空中道路凌空而现,对接了此岸彼岸的时光。一个渡口诞生了,这是一个坐落在峡谷顶上的奇特渡口。这空中渡口使两岸互通有无,他们的生活也就从这里开始了。

      他们成为风景的一部分,仿佛有了他们和脚下的溜索,峡谷才是雄性的峡谷,金沙江才是雄性的金沙江。峡谷外的人把拉溜称为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但是对于这些每天都要在高空摆渡岁月的拉溜人来说,这只是他们的生活。

      他们的时间比山外的慢了很多,这种慢是江与峡谷渲染出来的。如果顺着溜索寻找金沙江人行走的痕迹,你俯身时便能拾拣到人类文明遗下的一声叹息。

      天还不亮,拉溜人张国能就告别梦中的妻儿,背着几天的粮食匆匆离家了。他要星夜兼程赶到金沙江边鹦哥的那座小土屋,得走两小时山路。在鹦哥的这条跨江溜索上,他投了2000块钱,成为小股东。拉溜的经营方式十分独特,股东自己披挂上阵亲自拉溜,根据拥有股份划分经营天数。由于拉溜的劳动量太大,股东间便自发地两两相配共同经营,每天收入由双方平分。往后的几天中,张国能吃住都得在那间小土屋,他在这里摆渡别人,也摆渡自己。

      2018年7月,此处“溜索改桥”工程正式竣工;去年6月底,大桥到村庄的引道工程全面竣工,两岸百姓出行不再靠溜索了。

      “以前买一袋水泥,从县城到溜索处运费要2块5,过溜索1块5,卸货搬到家门口再加3块,总共是7块。先不说要跑多少趟,建个房子光运费就要上万块。”建起了桥,张国能将建房计划提上日程。“现在好了,货车一口气运到家,费用省了一大半。”

      如今,凉山州7个溜索改桥项目已全面建成,各族群众告别“溜索时代”,迎来“大桥时代”。村里商量后,鹦哥溜索作为一个旅游体验项目继续保留。如今这空空如也的溜索,寂寞地悬挂在烈日下,悬在沁凉月色里,仿佛在纪念那条刻骨铭心的生活之“路”。

      (作者:杨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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