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
根
艺术的成熟来自艺术家长期不断的实践,尤其是素描、速写、默写这些后台默默无闻的长期累结,这不仅是艺术家面对形象认识自然、走进艺术大门的桥梁,更是艺术家走向未知、展开艺术想象飞翔的力量之源。
在西洋艺术史上,每位艺术大师都有素描、速写、默写的高超本领,尽管各自习惯手法不同,然而功夫均坚实而严谨,显现了每个艺术家不同的艺术思想、情感、风格和个性。可以说,艺术家若没有这种功夫,绘画必沦为无根之草而衰败。
在中国绘画史上,虽然无“写生”之说,但是艺术家们长期游观自然,已影沉心底。他们或危坐高山,“澄怀观道”,或“搜尽奇峰打草稿”,均是一种隐性的腹稿式的速写和默写,言称“胸有成竹”,实为心照万物,画乃心镜之默写。
绘画艺术像一粒种子,在发育、生长、开花、结果的整个生命历程中,素描、速写、默写始终伴随,它们犹如艺术生命之根,关系到艺术之树的成长和命运。当艺术家没有创作出大量作品时,素描、速写、默写不被人重视,好像无用,其实无用为有用之根本。
为此,真正的艺术家都甘于寂寞,在素描、速写、默写上下功夫,他们知道伸向天际的艺术生命之树,皆源于默默扎根在地下的诗意。故种子不会急于崭露头角,只想静静地生根往下走,每日以最微细的触角慢慢往地下延伸而快乐。每往下伸长一寸,自然展粗一分,边伸边展,延绵不尽。即使路遇岩石,也会见缝插针。根一年年不断延伸,枝干也就一年年不断向上生长,后劲越来越大。无论逢严冬积雪,遇暴雨洪流,还是遭烈日炙烤,根系安然不动,它在等待春天的来临,届时将生机勃勃日新月异,永葆生命之树常青。
据记载,达芬奇的手稿中,各种札记本和速写簿上,多为素描和注解。这位巨人的思想常以素描形之于笔端,素描、速写、默写是他求索未知的行踪记录,是他的艺术生命之根。
素描、速写、默写的过程也是习画者修炼的过程,我们既要向自然学习,也要向大师学习。我曾大量临过米开朗基罗的人体素描,他给我很多启示。我感觉临摹大师的作品是习画必不可少的过程。世上没有不临摹大师作品的优秀画家,举世公认的绘画天才凡高都临摹米莱的素描,他知道研究这位艺术大师作品的意义,他说:“我好像感觉到临画使我的画笔变得富有生气了”,“这种练习使我的手与我的心一样,逐渐变得灵活与有劲。”
我临摹米开朗基罗的人体素描后,才逐渐对人体有了贯通一体的认识,即使一个手指的方向,都是整体神经末梢的延续,它关系到画面整体和谐的气象和精神。素描蕴含着艺术家内心的世界,素描也体现着艺术家对艺术的认识和注释,米开朗基罗的人体素描无论男女都是悲壮力量的凝聚和宇宙精神的倾注。
德拉克洛瓦在学画期间——大概是十七岁左右,常出入卢浮宫,对其中的藏画深深迷恋,大量临摹和研究自己心目中的大师鲁本斯、委拉斯盖兹、伦布朗等人的作品。他向往大师们作品的宏伟气势,但他不以复制和抄描而满足,而是透过技法的表面,着力寻求艺术之本质,以浪漫自由的想象力,赋予情感特有的生命和形式。
可见,临摹既是逆流而上、师法传统和向大师学习的好方法,也是解放自己艺术想象力的好途径。临摹重在启示,我用速写临摹顾恺之、郭熙、范宽、牧溪、黄公望、徐渭、石涛、八大山人等人的作品,包括无名工匠的青铜、石刻以及墓室壁画等。临和不临大不一样,临摹可以用手用心直接触摸大师们的绘画思想和方法,与看画和读画论还大不一样,这是我们学画最实在的功课,从中可以体味每一细微空间的微妙变化和整幅绘画的气势是如何血肉相连的。
临摹如同寻根,在往下走。走向大师心灵根部的文化和情感,仿佛能够看到美无彼岸的无限空间,与自然之道相连,与人灵魂深处的某种感情相连。
日月眼
画头像,通常学生们讲三庭五眼的水平与垂直线,甚至用铅笔当尺子,上下左右量而画之,这可能与古人“度物象而取其真”相去甚远。
其实人的五官分布既不水平,也不垂直,总是左右不对称。总是一边脸与另一边脸高低错落,或窄或宽,嘴巴或左高右低,或右高左低。眼睛也是一只大一只小,一只高一只低。大而明亮的那只为太阳,小而无光的那只为月亮。如果用同一个人的左脸与它的镜像组合,右脸也与它的镜像组合,你会发现它们所组成的是两个不同的人的脸,不仅面容不同,其性格及精神状态也各异,并且相貌痴呆、怪异,感觉极不自然,因为自然不会产生如此绝对对称之“美”。
传说盘古开天地,为混沌的世界带来了秩序。天与地凝固后不久,盘古便离世。从此盘古的遗体化为四岳,脂膏化为江海,毛发化为草木,左眼化为太阳,右眼变为月亮。故“明”字由“日”“月”所组成,隐喻人眼与日月精华相连,可见“传神在于阿堵”的目光中更无对称可言。
物理学家们也发现基本粒子在其弱作用中有左右不对称的变化,证明空间其实也不完全对称,遑论自然生命形式。这就像我们面对任何一片树叶,看似对称,其实左右总是有差异。也像每个人的面部结构,总是呈不正之正的非对称形态。俗话说“个个歪瓜裂枣”,这正是自然的造化,大自然赋予每个生命不同的和谐。
所谓抓特征也就是抓和谐的抽象关系。真正的画家并非模仿特征,而是模仿关系,并力图创造抽象的关系。
所以,绘画之美都追求和谐之韵,绘画的价值也在于韵,韵为中国美学的最高境界。可以说,自然中最美的神韵几乎都被艺术家凝练蕴藏于绘画、音乐与诗歌中。
韵源于自然,也源于艺术家的性情。自然的力与艺术家情感的力,总是相求、相应、相感、相合。好像人的心灵深处,天生有一种韵的感情需求。所以真正的艺术家都如宗炳所言——“心照万物”。用自己内心的澄明、刚柔得适之和谐,去映照万物,这是物我相忘、主客观统一的状态,也是半人半神的艺术迷醉状态。和谐、神韵在自然里,也在艺术家的心里。每个艺术家的心性、情感不同,自然和谐的体验和感觉也就完全不同。真正的艺术家绝不会用别人的眼睛看世界,即便临摹、研究、崇尚某位大师的作品,也不可能戴着他喜爱的大师的眼镜看世界。艺术贵在心性的至诚至真。
用手触摸自己脸的侧面,默画其侧影,然后用手触摸自己的脸和头颅的起伏,再默画自己头形的特征。试试看,有何感受。这是我的老师庞薰琹先生曾训练我们用心灵感受形体的方法,用眼睛触摸,用手观看。后来我感到这是一个非常有趣且有效的训练,它会把你带入靠心灵的感觉、记忆、想象去理解认识形象的状态中。也像盲人,靠一种直觉感知外界,用内心的白天照亮外界的黑夜。一切形象的实体全然虚化,一切凝固的形态都成为流动之韵,我们的感觉也随流动绵延不尽。
日月眼,有日精月华之灵光,它们既无黑夜,也无对称,只有内心明丽的阳光和光的反射,赐万物生于艺术的王国中。
(作者:刘巨德,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