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对大地怀有深情,谁能把握住自己生长的那块土地上人的精神律动和性格气质,谁就最可能写出感动人启迪人的佳作。河南这块中原热土上从来不乏令人感佩的故事。在对中原社会历史故事的书写者中,李佩甫无疑是很有特色的代表。作为一位清醒的写作者,他在数十年来的创作中所孜孜以求的,就是为那些祖祖辈辈在平原上辛劳的人们造像与歌哭。
李佩甫曾说:“‘平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的精神家园,也是我的写作领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平原”,就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他对中原大地上发生的一切异常关注和熟悉,对生长、行走、挣扎于这块土地上人们的所有复杂与丰富怀有深厚感情,对这片土地的宽厚、沉默、慷慨念念不忘。他的创作像是献给中原的一首首长诗,富于中原文化的节奏,中原人性格的韵律。李佩甫的创作不是单纯个人的事业,而是对饱经沧桑土地的膜拜与忆念。历史大潮中的坎坷,当代社会经历的巨变,都汇于他的笔端,凝聚了他的深沉思考。
他的中篇小说《学习微笑》写的是国有企业大转型中啼笑皆非的人间喜剧,那些普通工人在命运跌宕中的自强自尊自重,在个人隐忍之中的内心挣扎,无不让人动容。他通过长篇小说《羊的门》《城的灯》《生命册》等作品,更是把广袤平原上的人们放到一定社会历史条件和具体环境之中加以表现,深度切入中原社会精神生态,追问他们的灵魂状况,人们所面临的境遇,他们突围而出的挣扎,让人感同身受。
读李佩甫的作品,我们像是在聆听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的声音,俯视时间河流不停顿的流逝,能够清晰地看到个体在历史中的搏击,人的能量在具体社会情境中的挥发,以及生活在行进中所留下的坎坎坷坷。李佩甫对中原人的性格有自己的认识,他说:“从形而上说,在平原上生活是没有依托的。可平原人又是活精神的。那日子是撑出来的,是‘以气作骨’的。”他那些对话“人与土地”的作品,以富于洞察力的笔力,揭示中原文化的“忍”和“韧”,凸显中原老百姓像土地一样沉默而博大的胸怀、坚定的根性、繁茂强大的生命力。长篇小说《河洛图》同样如此。
《河洛图》脱胎于李佩甫十几年前为电视剧《河洛康家》所创作的文学剧本,题材原型是河南巩义康百万家族。这是一个历史上能左右逢源的百年企业,其背后的力量之源到底是什么,恰是作者要告诉大家的。围绕河洛康家祖孙几代人生命历程和商业帝国的构建与跌宕,作品将急剧社会变革时国运的兴衰治乱,个人在大时代中的挣扎和顺应进行艺术的展示。有着中原重要财富符号之称的康百万家族,鼎盛历经明、清、民国三个历史时期,兴盛长达十二代四百多年。在此期间运与命如何倾轧,时与势如何胁迫,构成了故事的核心内容,勾勒出社会经济、河务治理、官私商运、民间借贷等图景及风土人情。小说通过康秀才、周亭兰、康悔文带领下几代康家人的创业坎坷史,揭示中原文明由重农向重商逐步转型过程中,民间商业文化与封建官僚之间的深刻矛盾。而豫商在明清之际顺势而动,一次次起死回生,峰回路转。河洛康家有口皆碑的“留余”“仁信”治家传统,以及于国尽忠、于民尽仁的情怀,在当今依然需要积极弘扬。
在李佩甫看来,人在物质上的贫穷并不可怕,精神意义上的贫穷才是万恶之源。无论是康家,还是周家,他们共同的价值观,就是对文化的尊崇,对道德的坚守,对传统的认同,是一种执着的“以气作骨”的追求。人的精神不是活出来的,是“炼”出来的,是数代人薪火相传的结果。康家恪守“字墨”传统,重视对后人的启蒙与教育。康家两门进士曾先后遭受封建专制者戕害之后,康秀才吸取教训,以独辟蹊径的方式,教育康悔文和康有恒如何修身做人,把整齐门内、提携子孙的优良传统延续下去。他在给康悔文开馆授课时,让康悔文“上街去买字”,在实际生活中碰撞和摸索,根据实际体验领悟“仁义礼智信”,从实践中明白“人无信不立”的深刻性。“仁”为基,“信”为本,稳健积极、凡事有预,宽容待人、惠济天下,在精神和道德的层面上的充实、坚守,使康家有一系列的壮举。正是强大的传统文化根基,使得康家数代人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中立于不败之地。作品中康家之外的其他人物,虽人生遭际不同,却都有“以气作骨”的道德和情怀。他们刚直不阿,行侠仗义,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光明磊落,在急剧变化之中,无论多么穷困,多么艰难,都不放弃自己的坚守,同样是百折不挠、生生不息的河洛精神与黄河文化的塑造。
李佩甫坦陈自己的创作得益于童年时姥姥每晚临睡前都会讲的“瞎话儿”。这些各种各样的“瞎话儿”,大多来自民间故事,就有包括康百万在内的民间三大财神的故事。这些中原大地上富于传奇色彩的故事传说,增添了他自由创作的勇气,点燃了他的文学想象力,使他的创作像土地上的植物一样,有着无穷的生长繁衍能力和生命力。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不禁为小说图景的生动鲜活所折服。作者思接千载,八面出锋,令作品杂花生树、万千气象,围绕着康秀才、周亭兰、康悔文,各色人物、各种传奇纷至沓来,情节、故事、人物与矛盾,像是土地与植物的复杂纠缠生长一样,沿着社会历史的轨迹自然发展,演绎着中原沃土上的悲欢离合。《河洛图》中的那些传奇都是有根的,是特殊社会历史条件下生活的独特反映,其神奇变异折射着作者的理想。比如,小说中泡爷的水上绝技,马从龙的武功,甚至仓爷那只指认粮仓作伪的小鼠,以及陈麦子“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预言神力,均表现了李佩甫的浪漫主义和理想化追求。他将历史演化成传说,把传说演化成故事,故事演化成寓言,寓言演化成神话,由于细节饱满,情节可信,人物性格符合逻辑,构筑起一个内在自洽的艺术世界,小说也有着很强的表现力和感染力。
(作者:梁鸿鹰,系文艺报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