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英咀华】
作为经典,《老子》以其博大精深的文化内涵,高度浓缩的哲学智慧与学术含量,被中国,甚至是全世界所推崇,影响深远,价值恒久。黑格尔有言:《老子》一书“有如一道洪流,离开它的源头愈远,它就膨胀得愈大”。爱因斯坦对《老子》同样情有独钟。美籍华裔数学大师陈省身先生1943年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做研究期间,结识了爱因斯坦,并曾到其家中做客,“爱因斯坦书架上的书并不太多,但有一本书很吸引我,是老子的《道德经》,德文译本。西方有思想的科学家,大多喜欢老庄哲学,崇尚道法自然。”
佛经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说。那么,当我研索宛如“一道洪流”“三千弱水”的《老子》中的哲学智慧时,选取五十二章中“见小曰明”一语作为“一瓢饮”,倒是颇为得当。
解读经典,首要的是弄清其本义。两千多年来,自庄子、韩非启其端,中经河上公、王弼诸人赓续,直至近现代,《老子》研究已成显学。走捷径的做法是按照本文,找出解《老》、注《老》之典籍,即可释疑解惑。无奈“五千言”不同于“圆周率”,找不出一个“3.1415”那样简单而恒定的结论。我一般是首先进行独立思考,在把握全书的基础之上,通过以《老》解《老》、上下文贯通解读,作出分析判断,然后再去对照往哲时贤的种种解析,抉择、吸纳、借鉴。这样常会收取“如汤沃雪”、茅塞顿开之效。
在我看来,这里的“见小”应做察微见细理解,而“见小”的意义或曰目的,在于小中见大,阅微知著,这样才能称得上“明”。对照一些有代表性的评注本,自认这样解读是符合本义的。《韩非子·喻老》篇:“箕子见象箸以知天下之祸,故曰‘见小曰明’。”唐代后期政治思想家王真《道德经论兵要义述》:“能见其微细之萌而防杜之,乃可曰明。”
《喻老》篇载:从前,商纣王制作了象牙筷子,(他的叔父)箕子为此而担忧恐惧,认为象牙筷子一定不会在陶制器皿里使用,必然要配上犀(牛角)玉之杯;象箸玉杯一定不会用于菽藿(豆苗菜蔬)之羹,而要去吃牦、象、豹胎;吃着牦、象、豹胎,就一定不会穿着粗布短衣食于茅屋之下,而要身着九重锦衣,住上广室高台。箕子说:“吾畏其卒(后果),故怖其始。”五年间,纣王摆设肉林,设置炮烙之刑,登糟丘,临酒池,最后丧身亡国。
作为富有四海的一国之君,制作一副象牙筷子,确是一桩至微至小之事,然而智者箕子却从中看出了纣王一步步滑向腐败堕落的征兆。韩非以此为话题,阐发了“明”乃识祸患于微细之萌的道理。其实,老子在本章已经讲到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按照陈鼓应教授解释:塞住嗜欲的孔窍,闭起嗜欲的门径,终身都没有劳扰的事。打开嗜欲的孔窍,增添纷杂的事件,终身都不可救治。)紧接着就讲“见小曰明”。二者桴鼓相应,恰合榫卯。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老子王弼注》中指出:
《韩非子·喻老》说,“大必起于小,族(众多、聚集)必起于少”,而举塞穴涂隙(堵塞蚁穴,抹好烟囱缝隙)以免水火为患,曰:“此皆慎易以避难,敬细以远大(谨慎地对待容易的事,就可以避免危难;慎重地处理细小的事,就可以远离大灾)者也。”谓及事之尚易而作之,则不至于难为,及事之尚细而作之,则无须乎大举。……韩(非)盖恐涓涓者将为江河而早窒(堵塞)焉,患绵绵者将寻斧柯而先抓焉。……《后汉书·丁鸿传》上封事云:“夫坏崖破岩之水,源自涓涓,干云蔽日之木,起于葱青;禁微则易,救末者难”,均韩非此节之旨也。……(北齐)刘昼《新论·防欲》云:“将收情欲,必在危微(轻微)”,又云:“塞先于未形,禁欲于危微”(事情未暴露之前就加以制止,欲念尚轻微的时候就实行禁绝),亦韩非意。
旁征博引,达数千言。经过这样一番打通、比较,便觉杂花生树,新意迭出。
我在解读“见小曰明”过程中,也学习钱先生的做法,在弄清本义的同时,对于它的引申义、衍生义予以深入研究。应用的方法主要是广泛联想。
首先,韩非关于“纣为象箸”的故实,使我联想到属于人类心理病态的“欲壑难填”。
清代乾隆年间,坊间刊刻一部《解人颐》的通俗读物,里面有这样一首俚诗,惟妙惟肖地描绘了这种情态:“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才一饱便思衣。衣食两般皆具足,又想娇容美貌妻。娶得美妻生下子,恨无田地少根基。买到田园多广阔,出入无船少马骑。槽头拴了骡和马,叹无官职被人欺。县丞主簿还嫌小,又要朝中挂紫衣。作了皇帝求仙术,更想登天跨鹤飞。若要世人心里足,除是南柯一梦西。”
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是有位经济学家设一情境:如果给你一个鸟笼,并挂在你的房中,你大概就会买一只鸟。因为别人走进来时很可能问,笼子里怎么没鸟,什么时候死的?如果主人说他从未有过一只鸟,对方很可能会问,那要一只空鸟笼子干吗?主人会因此感觉有些不安,似乎不买一只鸟就有些不稳妥。为了让自己安心,也为了防止别人不停地询问,干脆买了一只鸟装进鸟笼里。经济学家认为,即使没有人来问,“狄德罗效应”也会让人造成一种心理上的压力,使其主动去买来一只鸟与笼子相配套。这都反映了人们内心永远不能填满的欲望黑洞。
何谓“狄德罗效应”?18世纪法国哲学家丹尼斯·狄德罗,某天收到朋友赠送的一袭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睡袍,甚为喜欢。可当穿上华贵的睡袍在书房里往复行走时,却又觉得一应家具、设施与崭新的睡袍不相匹配,不是破旧不堪,就是风格很不协调,于是,便次第加以更新。这倒饱了眼福,但也破坏了一向安适的心境。为此,他写了一篇文章《与旧睡袍别离之后的烦恼》。后来,美国一位经济学家,便以“狄德罗效应”(亦称“配套效应”)来概括这种文化消费现象与心理反应。
其次,我想到的是因果关系。从韩非说的“吾畏其卒,故怖其始”,联想到佛经“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之语。智者见始知终,懂得种下什么样的因就会生出什么样的果,所以,从源头上惕厉、约束自己,绝不酿造孽因;而凡夫往往忽视种因,只有当恶果摆在眼前,方知怖惧、悔恨。与其畏果,不如怖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汉书·霍光传》,记载了一个“曲突徙薪”的故事:
客有过主人者,见其灶直突(烟囱是直的),旁有积薪,客谓主人:“更(改)为曲突,远徙(搬走)其薪,不者(否则)且有火患。”主人嘿(默)然不应。俄而家果失火,邻里共救之,幸而得息(将火扑灭)。于是,杀牛置酒,谢其邻人,灼烂者在于上行(上座),余各以功次坐(依次就座);而不录言(没有请建议)曲突者。人谓主人曰:“向使(原先如果)听客之言,不费牛酒,终亡(无)火患;今论功而请宾,曲突徙薪亡(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耶?”主人乃寤(醒悟)而请之。
直突、近薪,为致灾之因;失火、救火,乃弭患之果。重果而轻因,贱本而贵末,原属人情之常,其识也浅。
关于因果关系,莎士比亚在剧作《亨利四世》中,曾借助华列克伯爵之口说:“各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段历史,观察他以往的行为的性质,便可以用近似的猜测,预断他此后的变化,那变化的萌芽虽然尚未显露,却已经潜伏在它的胚胎之中。”只是,人们经常忽略事物的肇因,忘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常识,缺乏应有的警觉与清醒,不能识机在先,见微知著。
其三,由此联想到“履霜之渐”。《周易·坤卦·初六》爻辞,有“履霜,坚冰至”之语。著名学者 高亨解释:“履霜,秋日之象也,坚冰,冬日之象也,‘履霜坚冰至’者,谓人方履霜,而坚冰将至,喻事之有渐也。”对于“事之有渐”,《易传·文言》解释得至为深刻:“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通过防微杜渐,可以避免大的祸殃发生。
其四,由因果关系和“履霜之渐”,又联想到物理学术语“连锁反应”:某一事物一旦发生变化,就会引起相关事物的一连串变化。这种“连锁反应”最为典型的,该是美国气象学家洛仑兹所提出的“蝴蝶效应”——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竟然和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一只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存在关联。原因在于蝴蝶扇动翅膀的运动,导致其身边的空气系统发生变化,并产生微弱的气流,而微弱的气流的产生又会引起四周空气或其他系统产生相应的变化。西谚云:“丢失一个小钉,坏了一只蹄铁;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帝国。”与此同一机杼。
由一句古代经典语词的研索,引发了林林总总的一大堆话题,这也可以说是连锁反应吧?
(作者:王充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