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书话】
还是武汉,还是“烦恼人生”,无论走多远的路,池莉仍然回到自己的“根据地”开始小说写作。《大树小虫》就是这样的人生画卷徐徐打开的新景观。但它更急促、更热烈,更迫不及待地漫延在人生的周围。漫长的来路,匆忙的人生,到最后,所要追求的似乎并没有如期实现,生活却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紧张,繁忙,若有所失,又很充实。这是普通人的生活写照,也映照着不同阶层的人们共同的生活境遇。
《大树小虫》在叙事上有一种奇异的效果。将近40万字的容量,却只分为两章,而且第一章就占据了全部篇幅的五分之四之多。漫长的第一章,按照目录指引读下去,仿佛不过是将要出场的人物的经历介绍和“档案”存照,熟悉“十七年”文学或时常会去现场观剧的人,一定会有似曾相识的阅读记忆,不少长篇小说在正文前,几乎所有的戏剧现场都会发一张册页,很明晰地把“人物关系表”列出来,以方便读者和观众阅读。然而在《大树小虫》里,这一“技术性”提示却成了池莉的叙述策略。“女主角”“男主角”,各式“配角”的“介绍”过程,其实早已进入了小说的主体叙事。你以为读的是序篇,是“绪论”,且原来就是小说本体。
篇幅不成比例的第二章,连用11个“没怀上”造成视觉上的强刺激,最后来了一个“真相大白”。叙述的速度非常急促,故事的讲述如狂风掠过荒原,直抵终点,到达“真相”。不知不觉中,小说故事讲述完了。这是小说?全部的故事?的确意犹未尽,却已感慨万端。画面感,动作性,戏剧化,池莉在叙事艺术上尽显老辣,展现圆熟。在澎湃汹涌的长篇小说浪潮中,《大树小虫》弄潮的姿态极具标志性,令人回味。
《大树小虫》的动感还源自池莉塑造的人物。俞思语,当代都市里的青年女性,出身优裕,背景极佳,天生丽质,学历正宗。她又具有并非高冷的天真活泼和单纯可爱,而且还有天生的独立性格。钟鑫涛,这个与俞思语一见钟情的青年,先天的后天的条件几乎与俞思语高度吻合,他们的结合可谓是无缝对接。然而,剧情的走向却并非按照既定的轨道前行,烦恼接踵而至,纷至沓来。围绕着两个男女青年的尽善尽美和完美结合,打开的却是一个个人生缺口,生活的漫水四溢不定,命运的小船摇摆起伏。即使再完美的生活,且原来也有诉说不尽、难以言说的苦恼,而且是属于平凡人生的烦恼累加。俞思语再清高也有生育的责任,而且有一个千金还不行,还得为钟家生出个孙子。在第一章里被渲染得血统高贵、见多识广、开明优越的钟鑫涛的父母,且原来一样也是凡夫俗子,一样渴求着普通人的愿望满足。这正是池莉始终不变的文学主题,是将人生平等对待的固执理念,她在这一点上极其坚持,也很无情,更具有逼人的真实,彻底的真切。
《大树小虫》的第一章在叙事过程中看似采取了人物逐一出场的方法,但并没有给人互相割裂的印象。这是因为,所有人物最后都成了“一家人”,命运的主题具有共通性。所以他们的故事相互重叠,相互交叉,形成叙事上互相拆解、补充的效果。这种叙事法我们的确也曾见到过,不过在池莉这里,她并不刻意强调同一故事的不同讲述效果,她并不炫技,她是以一个基本主题让人物故事归拢,让他们的相互关联完成和体现作品的小说性。她的创作追求,仍然是人物自身的人生轨迹的描述和命运的不可逃脱。世界是平的,人生也是平的,命运有时会在成色上、状态中体现出平等和均衡。幸福的本源是幸福感的有无,是从烦恼人生中能不能悟出生活的真谛,以平和的姿态应对扑面而来的世相。大树可以遮阴也会招风,小虫各自有命但也自会求生。
(作者:阎晶明,系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