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孝文化中,始见于敦煌遗书,由元代郭居敬编定的“二十四孝”,是极为流行的孝道典型。今天看来,其中涌泉、卧冰、哭竹、尝粪、恣蚊的迷信或自虐,局限都颇明显,郭巨埋儿的愚孝更遭到宋代林同与明人方孝孺、林俊、戴君恩、何塘、李默、李世雄、刁包,清人李光地、袁枚、洪亮吉直至“五四”时期鲁迅等人的质疑抨击。而民间影响最大的闵子骞“芦衣顺母”却受到称许,其“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展示的宽容仁爱,即使以当代价值审视,也不失为充满正能量的传统孝文化精华。
闵子之孝首见于《论语·先进》,“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并无具体事迹。《孟子》《庄子》《荀子》《尸子》《晏子春秋》《孔丛子》《孔子家语》及《亢仓子》等虽论及闵子之孝,亦皆不言芦衣之事。
汉代始有闵孝芦衣之说,见于《韩诗外传》《说苑》和桓帝建和元年山东嘉祥武梁祠石刻文字。王充《论衡·知实》与蔡邕《琴操·崔子渡河操》侧面涉及。但最早叙述闵孝芦衣故事的《韩诗外传》,今本无此条,仅见于朱熹《四书或问》与曾慥《类说》所引《韩诗外传》今本佚文:“子骞早丧母,父娶后妻,生二子。疾恶子骞,以芦花衣之,父察知之,欲逐后母。子骞启曰:‘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父善之而止。母悔改之,后至均平,遂成慈母。”
此事又见向宗鲁《说苑校证·佚文辑补》辑唐《艺文类聚》句段,唯只言“衣单”,不及“芦花”,也无后母悔改情节,“一子寒,三子单”作“一子单,四子寒”。宋《太平御览》三次摘引今佚刘宋师觉授《孝子传》中闵孝故事,内容略同,唯将《外传》的“芦花”作“藁枲”,“三子、四子”,作“二子、三子”。今存武梁祠石刻则是汉代原文:“闵子骞与假母居,爱有偏移,子骞衣寒,御车失棰。”
此闵孝芦衣故事唯一现存的汉代文本虽简短,但已述明“单衣顺母”的情节主体,现代各剧种《鞕打芦花》仍基本如此。
闵孝“芦花”自《韩诗外传》流传两千多年,影响远非“二十四孝”其他事例可比,但主流文化却鲜少提及。从《毛诗·素冠传》引“闵子守丧三年”而不引“芦衣顺母”之孝,到论语“孝哉闵子骞”的历代注家如郑玄、何晏、孔颖达、邢昺、朱熹等,均不言“芦衣”。至清代《花部农谭》作者焦循,才引入其《论语补注》。司马迁《史记》述及《韩诗外传》,而《仲尼弟子列传》不收《外传》的“芦衣顺母”,历代正史也不采用。清《四库简目》说《韩诗外传》《说苑》“姓名时代或有抵牾,多与先秦诸子相出入”(顾炎武《日知录》已言《外传》卷三孟尝君请学于闵子章时代有误)。朴学家则明确质疑。吕留良《四书讲义》云:“俗传闵子故事,不知其有无。其情事语句俱鄙俚,必非春秋时所记!”崔述《洙泗考信余录》更以为是好事者以己意附会:“孔子称闵子之孝,吾知闵子之孝而已;闵子之所以为孝,吾不得而知也!”
历代回避质疑,原因有三:先秦无此记载、情事语句鄙俚、汉文献众说纷纭,如闵子兄弟数量、闵子衣服质地、闵子所驾马车(武梁祠石像)或牛车(乐山汉墓石刻)、闵子因寒失手的棰与靷、闵父觉察过程、后母有无悔改下文等均有龃龉,但也正说明“芦衣”本属《汉志》所云“道听途说之所造”的虚构性传闻。这恰是现代文学中小说的概念。因此《韩诗外传》“芦衣”故事实为闵子之孝文学流传的发端。
孔子“点赞”闵子,其孝行当不止“芦衣谏父”一事。见于秦汉古籍的尚有《公羊传·宣公元年》的“要绖而服事”、《毛诗·素冠传》及刘向《说苑》的“三年丧毕操琴”、《亢仓子》的“问孔子孝与道”等,但影响甚微,唯“芦衣顺母”以多种文体踵事增华流传至今。其原因除了儒孝传统与王朝倡导,更应在于“芦衣”故事的文学性。如同唱空城计的诸葛亮比《三国志》的本人更为世所知那样,闵孝通过“鞭打芦花”普遍流传,实得力于文学这一“中国传统文化中最容易被人理解、接受的一种形态”(张岱年语)。
魏晋至隋近四百年间,“芦衣”故事在文字上一直以历代书目所载的各种《孝子传》流传。是以闵子之孝在先秦仅以抽象道德流传于诸子,汉魏六朝才以具体事件流传于士林。
唐代“有容乃大”的文化气派在各方面都呈辉煌。宋代主流是精微细腻的士大夫文化,但市民文化勃兴也使局面一新,闵子孝行的传播由此出现一系列新变。首先是语言趋俗。胡适曾说初唐白话诗源于佛经翻译,诗僧王梵志见于敦煌遗书的俗语诗达三百余首。如“欲得儿孙孝,无过教及身”等,已开劝孝俗诗先河。中唐《女孝经》《女论语》文字亦趋浅俗,敦煌抄本《二十四孝押座文》与《孝子传·闵子骞》的语言则近于宋元戏剧的曲词与宾白。其次是语体趋整。先秦汉魏六朝述及闵子,率用散文。至唐宋不仅有元稹“昔公孝父母,行与曾闵俦”、宋欧阳澈“闵子家风惟啜水”等韵句,且有源乾曜奉命作《闵子骞赞》、苏辙《次韵徐正权谢示闵子庙记及惠纸》、林同《闵子骞》、金朋说《闵子骞》等闵子专题诗作。七言长诗《故圆鉴大师二十四孝押座文》虽未现闵子之名,但“柔和谏要慈亲会”等句显然是对闵子谏父的阐释。在各类蒙书、家训中亦多见三、四、五、六、七言成段或整篇韵文。虽诗味不多,但以朗朗上口的韵句传播闵孝事迹,效果自非散文可比。再次是空间扩展。以前闵子之孝主要流传于宫廷官署和文士学林,唐宋则随宗教宣传和蒙书普及而流行于道场、学堂、书会、勾栏乃至西域边陲敦煌。唐李瀚《蒙求》的“王裒柏惨、闵子衣单”和朱熹《小学》、吕祖谦《少仪外传》等蒙书,更使“芦衣顺母”流传于城乡书塾及千家万户。
闵子之孝在隋唐前的受众基本是宫廷君臣士林学者,唐宋则遽然拓展至宗教信徒、市井细民、蒙童及家庭成员,勾栏瓦舍的宣讲更潜蕴着元明清戏剧的受众。
元明清戏曲小说繁盛,诗歌诵读和戏剧演出使闵孝故事在社会底层更为普及。郭居敬、王克孝的《二十四孝图诗》以启蒙读物流传于城乡书塾,也广为社会所知。这固然因其适应专制时代教育需要而为统治者倡行,而此书编写形式的文学性与民众传统伦理心理的契合,似乎尤为关键。如闵孝事迹先以五十余字讲述故事,再以五言绝句“闵氏有贤郎”檃栝情节,语言俚俗,朗朗上口,再辅以谏父留母插图,直观可感。如此方便受众,故能广受儿童与成人喜爱。唐宋闵孝诗寥寥可数,入明数量激增,仅万历张云汉《闵子世谱·艺文》就收录诗词近百首,当与“图诗”流行相关。传为闵子故乡的江西临川、抚州,山东历城、曲阜、鱼台、沂水、费县,安徽宿县、萧县、灵璧等地的明清志书中,均有数量可观的闵孝诗作。虽多敷衍纲常,艺术性不高,但和蒙书韵文一样,对闵子孝行的流传,均有推波助澜之功。
《二十四孝图诗》将闵孝事迹从蒙学推广到社会,以高明《闵子骞单衣记》为首的元明清闵孝剧作,则以声容并茂的情境摹拟,把观众带入谏父留母现场,亲身感受孝亲挚情,故而备受青睐。读诗文须识字,看演出则不论文士白丁,只要不聩不盲,都可观剧入心,更利于闵子孝行的流传。徐渭所言宋元旧篇《单衣记》已佚,但从作者在其《琵琶记》中宣称的“不关风化体,纵好亦枉然”,可知《单衣记》当为《琵琶记》姊妹篇,如周贻白先生说:“仅观名目,可知其亦为‘教忠教孝’而作。”此后明嘉靖万历间有张凤翼《芦衣记》传奇、汪湛溪《孝义记》、沈璟《十孝记·芦衣御车》,清郑光祖《一斑录》所述《芦花记》、唐英《芦花絮》杂剧、小说《歧路灯》所言《芦花记》、存于《双红堂文库》的《汇剧堂钞本·芦花记全串贯》等。虽然除唐英《芦花絮》《芦花记全串贯》今存,沈璟《芦衣御车》存数曲,其余均佚,但从相关记述可知,始见于《韩诗外传》的“闵子芦衣”短章,经戏剧家博采杂收,已敷衍出篇幅冗长、角色繁杂、情节曲折的社会生活画卷。如《曲海总目提要》所述,《芦花记》在“父察单衣逐母为闵谏而留”主线之外,人物增添闵子妻、弟与弟媳、外公外婆、佣工赵彪、盗贼刘展雄、颜路等角色,情节更增加后母加害子骞、子骞兄弟义感盗贼、刘展雄率众降鲁、颜路闵父结为兄弟之类悠谬荒唐情节,已与闵孝本题渐行渐远,但仍可见俗文学的关注用心,客观推进了闵子孝行的传播。
乾隆间出现花部说,芦花题材被京剧和各种地方戏、民间小戏、曲艺说唱搬演,并以圣谕宣讲背景下出现的说唱小说《宣讲集要》《孝逆报》等流行于民间,使市井与乡村文学进一步融汇。《鞕打芦花》成为京剧旦角黄(桂秋)派代表剧目。豫剧、蒲剧、晋剧、绍剧、梆子戏、花鼓戏、道情戏、泗州戏、山东茂腔、木偶与皮影戏等都有此剧目,曲艺如皖北大鼓、豫东清音、青海越弦、东北二人转、南方木鱼、单弦瞽唱、河州调、五更调等都有同名唱段,也是北京琴书泰斗关学曾的保留节目。传为闵子故乡的宿州,至今仍在上演国家非遗剧种坠子戏的2016年新编剧本《少年闵子骞》。
文学流传的闵孝,比经典和官方流传更入人心,甚至有人因文学而关注经典。如《一斑录·优伶激劝》记《芦花记》演出云:“观剧者亦发天良,多引‘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共相赞叹!”连质疑芦衣真实性的吕留良也认可其教化功能,认为“足发人伦情理之变。世间后母之不慈者固多,然极恶不可感化者亦无几,只是为子者未必能尽其道耳!”可见芦衣顺母虽系文学演绎,严谨学者确乎不可以此论闵子之孝,但对千千万万普通家庭而言,闵子骞的孝悌、宽厚、屈己利人、顾全大局品性,实与现代“诚信、友善”价值观相通。闵子孝行的内涵与文学传播功能,对当今的家庭家风建设,仍有现实意义。闵子孝行的文学流传对当今文学创作与研究,也不失为有益的资源。
(作者:陈国龙、鄢化志,均系安徽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心宿州学院基地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