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中国】
一
岭南,一年四季大都天气澄和,风物闲美。这样的地理与气候,适合桑葚生长。
我孤陋寡闻,不知道桑葚就是桑树的果实——虽然都“姓”桑,我以为果是果,树是树。
那个桑葚园在广州从化西和小镇。从化是广州的一个区,在广州东北。
西和打的是“美丽乡村”牌。进入乡村,客家风格的亭台、楼榭、展馆,小桥、流水、人家,凸显南方水乡特色。行走间,便看到桑葚园的招牌。一道简易栅栏门,是开着的,一个年轻人正在里面忙活。我问:“桑葚熟了吗?”他迎上来,笑言:“可以吃了,每位15元,任吃。”我问:“摘了之后在哪里洗?”他说:“不用洗,直接吃。”他看出我的疑惑,说:“西和空气好,没有污染源,都是边摘边吃。”
我第一次走进桑葚园。桑树长得不高,叶子绿,万绿丛中一点红——不是一点,是一点又一点,一串又一串。桑葚压弯枝头,圆嘟嘟、胖乎乎的样子特别像我小时候吃过的软糖。颜色有的鲜红,有的红中带紫,有的紫得发黑。紫得发黑的桑葚是最甜最好吃的。我摘一颗塞进嘴里,一咬,汁液毫无矜持地乱窜,甜,带一点点酸。我们边摘边吃,不由想到《诗经》里的几句:“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虽然主人阿俊让任吃,我们却懂得礼节。临走,我问他:“桑葚差不多都熟了,可是没什么人摘,你打算怎么办?”他不发愁。桑葚采摘只是他生活中的一个插曲。南方人天生是做生意的料。他用桑葚泡酒,泡了一房子。他养鸡,叫“果园鸡”。他和叔叔开“农家乐”,在他的宅院,叔叔主厨,拿手菜是“桑果鸡”,桑葚炖鸡,味道鲜美。他还有几处鱼塘,塘鱼活蹦乱跳,你钓上哪一条,厨师就给你做哪一条。
阿俊是土生土长的西和人,这些年,村子不断发生变化。以前,村里的路都不通,如今,他有车有宅,有事做,有事业。不过,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树还是那树,青山绿水,原生态。
二
广东潮州。午后。我坐在一间茶室里等老人。茶室是他儿子的。
喧嚣的街市车来车往。我看见他骑着一辆脚踏板摩托车缓缓而至。
他是老兵。六十有三的老兵经历了风风雨雨,然而好汉不提当年勇,他只想跟我喝茶,聊天,我再三恳求,他的心才如春天的土壤一般松动了。
老兵当年在边防某高地驻扎。边境沟深林密,山峦起伏。地形对我方有利,对敌方也有利。两军对峙的情况不多。狡猾的敌兵擅长搞偷袭,躲在暗处打冷枪,在我军驻地周遭埋地雷,防不胜防。
老兵踩过地雷。一次,一脚踩下去,感觉下面的土松软,知道踩到地雷了。是那种压线雷,一抬脚便会引爆。老兵纹丝不动,等工兵来排雷。雷被排除,老兵荷枪实弹继续冲锋陷阵。老兵配的是半自动冲锋枪,有300发子弹,还有4颗手榴弹。
敌军在丛林中埋了很多铁钉。铁钉上有一个直尖儿,有一个朝下的弯钩,状如鱼钩。一旦踩上,脚底板子被刺穿的同时,铁钩钩在肉上,拔不下来,硬拔,能钩掉一块肉。为破除敌军的毒招,我方战士都换上了特制的厚底子的帆布鞋,即便从一米高的地方跳下,陷阱之中的铁钉也穿不透战士的脚底板子。
老兵负过伤。敌军一发炮弹在他附近爆炸,他及时躲避,但仍有3颗弹片飞入他左耳上侧,鲜血直流。他简单包扎之后继续战斗。以为是小伤,没太重视。战斗结束三四天后,他的脑袋开始疼,头痛欲裂,到医务室一检查,伤口已经化脓。好在时间短,没有伤及大脑中枢。弹片被取出之后,他一天都没休息,返回战场继续战斗。
为躲避敌军炮弹的轰炸,战士们晚上住的是“地下室”。所谓地下室,是在两侧战壕中间挖一个深达两米、面积10平方米左右的空间,头顶上架一排梁子,梁子上铺一层草,压一层土,土上再铺草,草上再压土,土上再铺草。
…………
老兵喝了一口茶。茶气氤氲。他棱角分明的脸疙里疙瘩,如岁月在山岩留下的凿痕。他时高时低的潮州腔粗线条地勾勒了自己曾经硝烟弥漫的人生,沉稳的语调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流。
30多年前,他退了伍,退伍时,刚27岁。几十年,他打工,做生意,挣的钱盖了房子,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儿子很能干,大学毕业后自主创业。他有两栋楼,都临街。上面住人,下面经商。
近40年里,他不轻易向人说起当年的光荣。国家和平,日子平和。他居于潮州一隅,与老伴儿喝喝茶,与老战友聊聊天。儿子做茶生意,他特别叮嘱:“钱可以慢慢挣,人要做好。”
三
广州开发区有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叫青年路,开着服装店、餐饮店、皮鞋店、手机店……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商业街四周,楼房鳞次栉比,有的办公,有的经商,有的住人。
有一个鞋匠,姓王,我叫他王师傅。开发区大概就这么一个鞋匠。在正街中间的一段儿,凹进去一个口,是王师傅的工作间。
很多人都上他那儿修鞋,有的是鞋面开线,缝线;有的是鞋跟磨斜了,补橡胶皮;有的是换鞋底。我有时补鞋,有时修拉链。最上“档次”的一次是换鞋底子,而且是两双。那两双鞋都不错,皮子好,保养得也不差,但底子一个通了,一个断了。扔了可惜,到鞋匠处一问,能换底子,一个底子70块钱。140块可以拯救两双皮鞋,值。王师傅说,这活儿马上干不来,因为底子要根据鞋的尺寸定做。我不急,说好一个月后来取。鞋放他那儿,他也不收定金。
鞋匠看起来不算老,个头也不高。头发比板寸略长,中间夹杂着许多白发。他坐着干活,干活的时候要用力,整个身子蜷着,如一张弓,手攥着锥子往鞋上使劲。他看起来近视得厉害,拿着鞋看的时候,眼睛与鞋子的距离只有10厘米。
王师傅健谈,和我聊了不少。
他是1992年从湖南农村来开发区的。那时,开发区正在大搞建设。他先在一个工地当小工,累,但挣钱不少。第一年回老家过春节,他带回去120元。过完春节,他返回开发区,又打了一段时间零工,发现这个地方没有修鞋的,索性改行当鞋匠。刚开始手艺不行,但勤学苦练,无师自通。
这些年,他一直租房子住,开始是套小房子,老婆来了,在这里生了儿子;一晃儿子大了,娶了媳妇,换了大点的房子;儿媳妇生了孩子,换了更大的房子。
在开发区,他是人在屋檐下;在老家,他则有自己的房子。几年前,他们一家人合力,靠打工挣的钱在湖南衡阳市区买了一套150多平方米的房子,四房两厅两卫,很阔,又是6楼,好楼层。戊戌狗年春节,一家人聚在自己的房子里欢欢喜喜过了个年。
谈起儿子儿媳妇,他的眼睛里迸射出一缕光芒。他儿子在开发区一个大公司上班,儿媳妇在跨国公司工作,钱挣得都不少。
“当!”他用小锤子砸了一下铁撑子:“我今年60了,好日子来了。”
(作者:许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