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者说】
来故宫工作之前,因历史专业的关系,已知道朱家溍先生是著名的文物专家、历史学家。很可惜,2004年,我正式进入故宫工作,朱先生已在一年前离世,未能见上先生一面。幸运的是,我与先生小女儿朱传荣成为同事,一起编辑《紫禁城》杂志,时常有机会听到一些朱先生的前言往行。《父亲的声音》一书中的一些文章,在成稿之初,就曾在编辑部内传阅,我们每每为文中的趣事或其清新的叙事风格大呼过瘾。由此,我渐渐熟悉了朱先生与“小朱先生”。
就说朱先生吧,人虽远去,但故宫的工作,处处留有他的影子。紫禁城中,太和殿是中心,是重点。殿中最重要的陈设,皇帝的金銮宝座,就是朱先生对着皇帝画像和八国联军入宫时的旧照片,从文物库房中不知多少件宝座中翻拣出来的。
故宫图书馆中的善本书,不能随时阅览,别人告诉我,去看《故宫珍本丛刊》,一样的。这套书码在开架阅览的书架上,像一堵墙,不光经史诸部,连一般人不大关注的戏本唱词、子平星象什么的,一概收罗其中,为读者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一看主编,又是朱先生。
研究清宫文物的专业人员,都知道看养心殿造办处的活计档,从中查找一件文物的来龙去脉,而第一个利用这些档案,为文物展览与研究服务,且向大家极力推荐的,居然又是朱先生。
故宫文物藏品分为25大类,其中有十几个类别,最早的研究者,就是朱先生。今天研究这些文物的学者,鲜有不直接或间接受惠于朱先生的。
年底员工出去培训,晚上在饭桌边聊天,各个不同部门的职工,说起朱先生,都言此老难再得。这些职工,有的负责行政管理,有的负责后勤服务,均与文物研究工作无涉,他们仰慕的,不是朱先生的学问,是他主动多次向各个公立博物馆无偿捐献家藏文物,化私为公的奉献精神,是他胸怀宽广,履正举端,乐于助人的高尚情操。
朱先生逝世已15年,他多方面的成就,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过时,反倒因其严肃认真的态度与前瞻性的眼光,让我们愈发觉得高大起来。
朱先生善于学习,善于思考,能将看似不相干的东西集合起来,融会贯通。他遵从单士魁先生的指点,成为博物馆中第一个走入清代档案这座宝山的;又因为出身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对旧时大家庭的生活环境和人情往还,也有相当的了解。档案、文物与生活经历相结合,由求实到求是,先生开创了博物馆行业原状陈列的模式。
当然,生活中的朱先生也爱开玩笑,爱找乐子。听说过两则逸事,在此分享出来。
第一则叫“回祖宅”,说的是朱先生陪同启功先生参观故宫书画馆,一进紫禁城,朱先生开玩笑说:“元白,今天您是回到祖宅啦!”启功先生笑答:“季黄,紫禁城是您的祖宅才对呀!”两位先生的姓氏,正好是明清两朝的国姓,只是,启先生按“永绵奕载,溥毓恒启”排字辈,是清室和亲王弘昼的八世孙,朱先生的名字,虽然像明朝皇帝一样,按五行相生排列,却并不是明室朱元璋的后裔,而是朱夫子朱熹的后裔。
第二则叫“下雨找乐”。故宫所属的文化部“五七”干校,在湖北咸宁的向阳湖。环境苦,农活累,伙食粗劣,也仍有苦中作乐。一个不用下田的雨天,全体政治学习,到了休息的时候雨还不住。有人要上厕所,又嫌道路泥泞,旁人打趣说:“就这盆里得了。”此话激发出年近六十的朱先生的“灵感”:他在某位当时不在场的同事脸盆里倒一点剩茶,还稍稍洒了点洗衣粉,调和一番,颜色很像小便。据说那位同事回来后,费了不少劲,洗了闻,闻了再洗,引来了不少窃笑。
《父亲的声音》不只回忆了朱先生,还通过朱先生的“朋友圈”,回忆了那个渐渐远去的时代。朱先生虽不甚交游,但围绕学习、工作、爱好及家世,以他为基点,还是形成四重朋友圈。通过这些朋友圈,隐约折射出20世纪中国的巨变。朱先生的第一个朋友圈,是辅仁大学师生朋友圈,包括陈垣、沈兼士、顾随、余嘉锡、陆宗达等著名学者。借助朱先生的视角,可见老一辈学者学问精深、教导后学的风采。围绕故宫及文物博物馆工作,形成了朱先生的第二个朋友圈。这个朋友圈中,有马衡、吴仲超等领导,有那志良、冯华等老同事,还有杨讷、谭伊孝等朋友,更多的是曾经同事过的故宫人对先生的真挚怀念。朱先生的第三个朋友圈,是戏曲朋友圈。这里既有俞平伯、刘曾复、吴小如、楼宇烈等戏剧研究者,也有梅兰芳、马连良等艺术大师及他们的家人,还有宋丹菊、张卫东等后起之秀。第四个朋友圈,与朱先生的世家出身有关。读晚清翁心存与翁同龢父子的日记,动不动就蹦出来的“桐轩”与“少桐”父子,就是先生的高祖朱凤标与曾祖朱其煊。先生的朋友圈中,启功、王世襄、邵怀民等,均源自或同年、或师生、或同乡的世谊。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20世纪是两千多年来中国变革最激烈的世纪。朱先生以其古朴厚实的禀性与独特的人格魅力,为我们留下了多姿多彩的朋友圈,管中窥豹,解读一位世纪老人的心路历程,隐隐可见社会大时代的风尚。
四重朋友圈之外,还有一个内核,就是朱先生的家庭,特别是朱夫人。作为女儿,对母亲的回忆,一定是最用心的,笔端感情也是最深沉的。书中朱夫人出场的次数并不多,但给人印象极深。朱夫人爱美,抗战时期,物资困难,过年的时候,重庆山上到处有梅树,“折一大枝在草屋里,油灯把梅花的影子照在蚊帐上,一幅天然墨梅”。朱夫人爱戏,新婚不久的朱先生朱夫人在某次堂会上同台演出《得意缘》,这出戏几乎全是夫妻间玩笑对话,一个是“装傻充愣的书生”,一个是“集天真机敏于一身的侠盗的女儿”,“关键是夫妻演夫妻,观众又都是家人与朋友,可以想象效果有多好”。朱夫人更爱生活。“母亲爱说‘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还爱说,‘穿衣吃饭亮家当’,主旨是适应性与量力而行,这是生活的两大基点。懂得这样两句话,就有可能胜任生活的悬殊”。简单的几笔,将一个经历时代巨变的伟大妻子、伟大母亲勾勒出来。至于书中提到朱夫人口述的家常菜做法,朱家特有的家庭词典,更是女儿心中别致的家庭片段。
“回忆录”有两类,一类是当事人自己的回忆,一类是后人的追忆。无论哪一类,均面临一个秉笔直书的问题。作者既是当事人的女儿,又是同事。作为女儿,在行文中,自觉不自觉地为尊者讳,在所难免;作为年轻的同事,对老先生也不免高山景行;作为回忆者,需有一说一,不隐不瞒。如何处理这一矛盾,一直无解。《父亲的声音》一书用述而不作的方式,记载父亲的原话,引录父亲的原书,让材料说话,最大限度地抑制自己的感情,不让其干扰行文,较好地解决了这一难题。另一方面,作者也有自己的优势,用我们编辑部的话说,她像父亲一样,保持了一颗赤子之心,时时不忘找乐。在我们这些深受学院派条框束缚的人眼中,她的行文,没有学院派的八股程式,情到文随,时而空灵如行云流水,时而跳脱一下,穿插件趣事,爆料一下。她下笔张弛自若,开合有度,既不言之无文,也不以辞害意,把握精准,拿捏到位。作为同事,读书中文字,就如同当面对谈,儒雅、亲切又不失幽默,文如其人这句话,在作者的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诠释。
当然,据有过接触的人讲,这种质朴的文风,也依稀可见朱先生的风范。
(作者:李文君,系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