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山区,树多,鸟多,鸟窝自然也多。
“鸟窝”与“鸟巢”,意思相同,倘若细论感情色彩的厚薄浓淡,我喜欢“鸟窝”远远胜过“鸟巢”,它显得温暖、亲切、柔和,甚至私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窝”甚至比“家”给人带来更多的归属感。
小时候,每遇上陌生的大树,我必驻足仰望。如果看见了鸟窝,我会仔细观察其形状、大小,猜测究竟是什么鸟儿构筑了这些窝巢。
喜鹊是搭造鸟窝的头号能手,它们对建筑事业的热衷和勤恳超过了人间所有的建筑大师。队里有棵大槐树,树上有三个喜鹊窝,最小的那个窝若放在别的树上来看,也算是大的了。队里八十多岁的长寿婆婆陈娭毑告诉我,她小时候就见过这三个喜鹊窝,如此说来,称它们为百年老窝是不会有误的。一百年,要经历多少大风大雨的考验?这些鸟窝居然安如磐石,没有解体,没有朽烂。喜鹊的寿命只有十岁左右,一百年间,有多少代喜鹊出入其中?如此牢固,是因为它们小心翼翼地维护了祖居,还是另有翻新改造的手段?我很想知道答案。
有一天,我看见几只喜鹊衔枝飞上大槐树,在窝里窝外忙碌。时不时地,树上掉下枯枝来,一看,都是陈旧的、褪色的、松脆的,有的枯枝上还黏附着细碎的羽毛,闻一闻,有股子不知如何描述的浓郁气味。我猜出来了,喜鹊在修补它们的旧窝,用坚实的树枝把那些不再可靠的材料替换掉。然而它们是怎么操作和配合的?槐树太高太大,槐叶太繁太密,我没有望远镜,也无法爬上大树就近观察,不可能一目了然,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它们做工时非常严谨,叫声时疾时徐,显然是在交流。后来,衔枝的喜鹊更多了,做工的喜鹊仍然是开头的那几只,可见它们有明确的分工,绝对不是谁都来插上一嘴,乱补一气。鸟窝的质量与安全系数直接挂钩,丝毫马虎不得。喜鹊忙碌了好些日子,有天早上,我听见满树的喜鹊喧叫,半晌不停,父亲听了一阵,说:
“今天,怕莫是队里哪家大喜临门,好几年了,我没听见喜鹊叫得这样欢天喜地过。”
“不是队里哪家有喜事,是喜鹊自己有喜事!”我的语气很笃定。
“稀奇!它们有喜事,你听得出?伍伯什么时候把他的绝技传授给你了?神不知鬼不觉,不可能啊!”
“我不靠耳朵靠眼睛。前些天喜鹊一直在修补老窝,今天肯定是大功告成了。”
“嘿,我真想不到,你还蛮细心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喜鹊在做什么都一清二楚。你是应该去跟伍伯学些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
伍伯懂鸟语,深知鸟雀的习性,讲起它们的特点来头头是道,滔滔不绝。他曾告诉我,喜鹊的死对头是斑鸠。喜鹊的性情温和,斑鸠的性情暴躁;喜鹊搭窝搭得好,斑鸠搭窝没耐性,就蛮不讲理,强占喜鹊窝;喜鹊是和平主义者,不喜欢争斗,论打架,它们不是斑鸠的对手。长大后,我想,伍伯只差讲出“鸠占鹊巢”那个成语了,但意思全在话里。伍伯还说,斑鸠很会玩心计,它们不耐烦趴窝孵蛋,就偷偷地把蛋下在喜鹊窝里,喜鹊心中有数,但并不计较,照孵不误。我听了伍伯这番话,就更怜爱喜鹊,更讨厌斑鸠了。
我见过几次斑鸠抢夺喜鹊窝的闹剧,那是在大槐树之外的别处,全都是斑鸠得逞。然而大槐树是个例外,上面有三个大喜鹊窝,栖居着十多只喜鹊。斑鸠纠集不了那么多同伙来集体作案,而喜鹊对祖居的感情很深,也有誓死保卫它的决心和斗志。由此可见,斑鸠固然凶猛蛮横,但真要是遇上团结一致的喜鹊群,它们也会望而生畏,望而却步。
我十二岁那年,遇上了一场持续两日三夜的暴风雨,我家的屋顶被揭掉了一片,大槐树上最大的那只鸟窝也摇摇欲坠,倾斜的角度不小。危房不修不安心,斜窝不修不安身。这回,我见识到了喜鹊构筑新窝的盛举。它们将倾斜的老窝弃之不用,另选牢固可靠的树杈搭起了一座新窝,那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树上所有的喜鹊都参与进来,衔枝的往返不倦,筑窝的忙碌不停。
有一天,伍伯来找父亲下棋,站在大槐树下观看喜鹊筑窝,站了好长时间,兴致不减,似乎完全忘记了下棋的事情。我放学回家,见到伍伯,就问他:
“喜鹊为什么不拆掉旧窝,用现成的材料建造新窝?这样做省工省时省力啊!衔着树枝飞老远,多辛苦啊!”
“建新窝,尺寸不同,对材料的要求也不同,拆旧窝反而麻烦,也可能它们想趁此机会搭建一个全新的大窝。辛苦是辛苦,但只要心里高兴,做起来就劲头十足。你听,它们的叫声中只有欢快,没有抱怨。”
“喜鹊是怎么知道尺寸的?衔什么样的树枝好,多长多粗的树枝才合适,喜鹊怎么拿得准?”这个问题困扰着我。
“它们凭的是代代相传的经验,你没看到,飞到山里去找树枝的喜鹊是结伴同行,里面一定有负责指导的喜鹊,吩咐其他喜鹊挑选哪些材料。它们的分工很明确,保证不会出岔子,捅娄子。”
喜鹊不愧为鸟类中的建筑大师,说不定古时候的巨匠鲁班都跟喜鹊偷过艺。我给大槐树上的喜鹊计了日子,29天后,一座全新的大鸟窝竣工了。当天夜里,我向父亲预言:
“明天早晨,大槐树上的喜鹊会比上一回叫得更欢更热闹,它们搭成了新窝,比那个旧窝更大更威风。”
“鸟窝也讲气派威风?没听说过。”父亲有点将信将疑。
“不仅威风,而且密不透风,相比之下,那旧窝就显得寒碜了。”
果然如我所料,第二天早晨,大槐树上的喜鹊叫得极欢极热闹,整个队里的社员都好奇,有什么天大的喜讯要降临了?我心知肚明,这回喜鹊为自己而喜,为自己而鸣,经历一场暴风骤雨之后,它们失去了旧窝,搭造了新窝,劫后余生的幸运,乔迁新居的慰藉,足够它们欢庆一番了。
人们常说喜鹊以报喜为己任,正如我观察到的,它们确实总能将负能量转化为正能量,即使遭遇了灾难,它们仍可促使自己很快振作起来,高兴起来,行动起来,要说能耐,这才是它们最了不起的能耐。
伍伯有句话我至今还记得,那次他是说斑鸠的:“就算它们占据了喜鹊窝,过些日子,照样受罪,窝破了,它们不会翻修,不会重建,能快活多久?”
我把内心的敬意献给喜鹊,它们既是勤劳的、智慧的,也是平和的、安定的。
(作者:王开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