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双休日,沿着渔港边散步,恰好路过张老伯的家。
张老伯是位八十多岁的老渔民,清瘦,却硬朗,精神矍铄,黑褐色脸上的几块老年斑,犹如船舷上的点点锈迹。他的家为两幢楼房,平顶。外墙水泥粉刷,挤在一排楼房之中,门前的空地仅一扁担阔,一道矮墙将它圈了起来。这样的房子在渔村随处可见,如一艘艘渔船那般,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
张老伯所在的渔村正是第一批改造的渔村。面海的几个渔村围拱着县城,像一道陈旧的裙裾。寒暄几句后,我便问他对城中村改造的想法。他有点沙哑的声音立时高亢起来:“我这一生呀,住过草棚、瓦屋、楼房,这一次要住高楼啦,能不高兴?”
正在兴头上的张老伯将我拉到他的家中,搭把椅子给我,聊起桩桩往事。
他的父亲也是捕鱼的,一家人住的是两间草棚。说是草棚,其实外墙为乱石所砌,屋顶才是芦草覆盖,外层封了泥浆——海岛常有大风,草棚也得坚固。尽管如此,屋顶还是被掀掉过一角。十五六岁时,他开始随父亲下海。那时候,小小的木帆船都是渔霸所有,他当起了船上的伙计,尝尽了苦头。渔霸不管你风浪大不大,一到渔汛,就赶着渔民下海。渔民们哼着号子,撑起篷,摇着橹,斗着风下网、起网,理完舱板上的鱼虾,又是下网、起网,从早到晚,一刻都未停歇过。回到草棚里,他常倒头就睡,一觉醒来,才吃上两碗番干汤或六谷(玉米)糊。
后来,新中国成立了。合作社时期,终于揭了草棚的顶,盖上了瓦片。可依旧是又低又矮,梅季时地面潮湿得一塌糊涂。这瓦屋一住就是十多年。生产队时期,生活逐渐好转,在原来的地基上,盖起了两间崭新的瓦屋,经得起风吹雨打了。
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期,渔船包干到户,他当上了老大,海龙王也像推倒桩一般,让渔民的收入一年比一年的高。机帆船“突突突”地响,逐渐又发展到了铁壳船。渔汛一到,“大网头”时常出现,那真是欢快啊!正是在这一时期,他拆除了瓦屋,两层的楼房在海边拔地而起。那个时候,要说岛上最富裕的,就是渔民了。只是渔村土地少,一幢幢的楼房挤在一起,像渔港里的渔船紧挨着。明明在县城,却无法感受到城里的气息,渔村像被县城甩在了一边。
张老伯叹了口气,顿了顿,接着说:“现在总算好啦,政府下大决心,已对城中村进行改造拆迁啦。这可是一件大好事啊!”
确是一件大好事、一个大手笔。我知道,多年来,县城有一个梦想,何时让这些渔村真正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让它们也高楼林立,大厦接天,绿树成荫,街面整洁,显出一幅精致的画面。渔村也有梦想,啥时能融入县城,与城里形成一个整体,不再像小舢舨那般搁浅在渔港边上?说是属于县城,此时却如海塘边上的浪花,孤独地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前一段时间,县里为了提升县城的品质,改善城中村群众的生活环境,将周边的城中村一个个地加以改造整治。两三年后,每个村都将建造几栋十几层的高楼,一个小区就是一个村。这无疑是一个大动作,在海岛的发展史上,可大大地书写。
县城的梦想终将与渔村的梦想融合在一起。
不过,要拆迁,肯定会遇上不同的阻力。张老伯自然是一口赞同,而他的老婆起先想不通,他就做工作,“我的理由充足着呢。”还有些人担心是否设有网场,会不会建公园,物业配不配套,小区的规划设计是否会兑现,等等,“有这样的担忧情有可原,不过,我们都相信政府。”
“我老婆还说这么大年纪了,还住啥高楼?”他看着我,“你不晓得我这一生的梦想吧——就是像城里人那样住上高楼。电梯一下子就上去啦,登高望远,多爽快!现在,这个梦想就要实现啦。”他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意。
我想,两三年后,他梦想中的一栋栋高楼,将面朝大海,成为县城一处夺目的风景。在其中的一栋高楼里,张老伯有时会如顽童般在电梯里上上下下,乐此不疲,有时又是一位深情的长者,伫立窗口,静静地眺望大海,心绪定然会像波浪似的起伏。
(作者:复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