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两语

    【校园风】

    近来很沉迷于翻看杂志里的散文，大概软糯的语调与清清浅浅的素秋清气很调和（就好像酷暑适于看《百年孤独》这样猛烈的文字以匹配热浪）。于是，手机相册中满满的自拍，渐渐由一张张“相片版”剪报所取代——如同藏了一个甜美的秘密，闲时打开来翻一翻，在寥寥几字中咂摸出令我欣喜不已的意味来。

    很为一些偶尔遇到的三言两语所惊艳。

    陆沉。故人昔有凌云赋，何意陆沉黄绶间。埋没的人，隐居的人，陆地无水而沉。

    行藏。淡淡道来人生的裕度。行走天地之间，出仕、归隐，便是行藏二字。真是凝练，其中似乎包含了许多玄之又玄的人生道理，又似乎是简单至极。

    微尘众。意为多到像尘沙一样的众生，在六道中流转。本出自《金刚经》，蒋勋用它来比喻《红楼梦》中的贾瑞、冯渊、北静王、金荣这些小人物，每个人有他的来处和去处，多而微渺，从书中匆匆而过。有时候不禁想，曹雪芹能架构出这么多命运，什么因种什么果既已了然于胸，他一定看破红尘了吧。

    观音土。这名字是多么慈悲，令人禁不住要感叹汉语言的温厚。它能在饥荒时吃下去来救命，在太平时经烈火而化身为瓷。舍生求道有前踪，乞脑剜身结愿重。这样好的事物，怎样给它起名字呢？冠以观音，观音，那眼眸低垂目光如水的观音。

    短梦无碑记。语出汤显祖的《南柯记》。五个字真是美，美得迷离，像李商隐说的“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恰如其分地写出了记不清楚做了什么梦时的感觉，又像是影影绰绰的现实中的过往。

    云物如故乡，山川知异路。本是一句唐诗，在燕园生活了四年的曹姮来到台北读书，在细雨迷蒙中捡拾潮湿中很难干枯、颜色尚绿的银杏叶时，想起北京金黄的秋色，这十个字蓦然在她心头浮现。借旧物寻找慰藉，却终有万水千山之别的怅惘，从其中漫延开来。

    这些三言两语，简之又简，却在文章中闪着光，从纸面上袅袅升起，让许多复杂的思绪、心情呼之欲出，以“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方式，让人从这些字眼中，走进一个悠远广袤的空间，体会他人的心情，想起自己的故事。

    于是一次又一次惊叹于语言的力量。它有它的朦胧的艺术的美，能给你一片美妙的清平世界；它也有它的现实的有用的能耐，能活血化瘀，解开心结。

    《红楼梦》里，王熙凤病了，要上等人参二两来配丸药。谁知贾府上下甚至贾母那里都找不出来，陈的陈，送的送了。偌大的世家找不出二两药来，这是很丢面子的事，王夫人正长叹，宝钗这样宽解姨妈：“这东西虽然值钱，究竟不过是药，原该济散众人才是。咱们比不得那没见过世面的人家，得了这个，就珍藏密敛的。”正是平常都送人了，才显出大家族的气派，只有小家小户，才收藏这个。三言两语说过，将没面子的事变成了有面子的事，王夫人心里顿时云销雨霁。

    我想起偶尔自己也会发挥超常而说出颇具纪念的三言两语，譬如在第二季诗词大会上第一次返场时那句无心的话：“前浪，还没死。”后来许多人在微博留言说：“因为这句话，记住了你。”

    这些让人觉得该不断研习语言，好在毫端，在唇齿之间，用三言两语，撑起自己的灵性。

    （作者：陈更，系北京大学工学院一般力学与力学基础专业2013级博士生，央视《中国诗词大会》三期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