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中国音乐文学学会王玉民通知,约定择一天和乔羽先生聚餐,特别说明是三五好友的“家庭聚会”。到了聚会地点,果然都是熟识的朋友。
那天,我没带烟酒茶一类的礼物,只带了几本书,分送给朋友身边的孩子看。我还带了一张我珍藏的照片,那是一张我和乔羽先生的合影,摄于1962年6月,距今已55年。那一年,乔羽35岁,我27岁。
我清晰地记得,当时常给《儿童音乐》寄稿,也常发表,但也面临着如何进一步提高的问题。为此,我曾请教过著名作曲家刘炽先生。一天,我冒雨来到刘炽先生家,印象最深的是,他声情并茂地给我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特别举“水中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为例,分析这首歌词的形象、色彩和感情。刘炽先生特别强调,不要堆砌标语口号。
自此,我就细致地研究起乔羽的歌词。可能也就是在那时,我向《儿童音乐》的老编辑宋军先生表达了我对乔羽儿童歌词的喜爱和学习心得。宋军与乔羽很熟,由他搭桥,我们在北海公园聚会,就有了这张照片。
我一直珍藏着这张照片,常常回忆起20世纪60年代初的那些日子。那时候,我毕业后留校任教,开始创作歌词,有的歌词谱曲后曾在全国传唱。在研读乔羽歌词的同时,我也常常研读他的儿童小歌剧和诗。
就在那段日子里,我迷上了乔老爷的儿童剧《果园姐妹》。那是根据民间故事“狼外婆”创作的小歌剧。记得初次翻开这本书,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纸粗糙发黄,装帧设计虽简陋,但读来亲切有趣。剧中许多唱词道白,我至今还能背诵,如有关果园三姐妹的唱词:“大门栓,二门鼻,笤帚疙瘩来开门。”如二门鼻唱的:“月老娘,亮堂堂,开开后门洗衣裳,洗得白,浆得光,门栓姐姐你穿上。”又如笤帚疙瘩唱的:“说啰啰,唱啰啰,谁给姐姐说婆婆,说了个婆婆三条腿,气得门鼻撅着个嘴。”这些很有味道的民间童谣风格,听一遍就记得住。
聚会上,我对乔老爷说:“除了《果园姐妹》,你还有些儿童剧,如《湖》《森林里的宴会》都是那个时期的优秀儿童剧。”乔老爷注视着远方,似乎回忆着什么,他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告诉我:“那都是我小时候听母亲讲过的故事和民间传说。”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乔老爷的一些儿童诗,如《春水》:“春水弯弯地流成了小溪,你看它流呀、流呀,多么愉快,多么顽皮……”我记得这首诗被马思聪先生以及其他作曲家谱过曲。还有那首《夏天好》:“夏天好,白云缠在半山腰……”而那首《说黑脑》,唱的则是太行山上的一个小村庄:“说黑脑,黑脑强,坡上坡下都是羊;羊群出圈像淌水,一支横笛吹得美……”还有那首《大雪歌》:“轻轻地卷呀缓缓地飘,翻一个跟头转一转腰;白云不在天上住,来为大地做新袍……”
那一天,我们喝着酒,吃着清淡的菜肴,耳边不断地飘过这些诵读童谣的声音,埋藏在记忆里的这些天籁之韵又都复活了。我忽然想起来,读这几首童诗的时候,就是我们拍下那张合影以后,我是从《中国少年报》上读到的。也许,乔老爷已经忘了他为孩子们写下的这些诗、小歌剧和故事?也许,依旧深藏在他的心灵深处,引领着他常常回归童年?
饭后,乔老爷又留我们坐了一会儿。我们怕影响他午睡,想告辞,但他执意留我们坐坐。我们就围绕着他坐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回忆着过去。我想起乔老爷的文集,到目前只出版了两卷,我特别提出应该及时出下去。我谈到他的剧本(包括儿童小歌剧),谈到他的儿童诗、童谣,特别是他在各种会议上的讲话,是可以出“讲演集”的,有些他散见报纸杂志的谈创作的文章,应该继续整理出来,或以“词论”,或以“词话”的形式结集出版。
谈话中,乔羽女儿乔国子取出一张光盘,为我们播放了前几年乔老爷接受记者采访的录像。那次采访,谈到的内容最广泛、最深入、最轻松、最活泼。许多我们想到的问题,在采访的录像中,几乎都谈到了,例如,每个时期乔羽都有歌曲传唱于世,这是为什么?乔老爷说,凡表现人民大众情感的就是优秀的艺术,歌词也如此。他以《我的祖国》《让我们荡起双桨》为例说:“我的写作有两只翅膀,就是把我的爱国心变成我的歌。”
人们想那两句歌词:“待到五月杏儿熟,大麦小麦又扬花。”乔老爷说,那是他熟悉的生活,留存在记忆里,感受情怀,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
在谈到创作时,乔老爷说,他到了五六十岁时,写作比较慢,感觉自己“不会写了”,甚至常有“临纸踌躇”“四顾茫然”之感,“写出来的总觉得不好,可过了一段时间又会觉得很好。”这是他的切身感受。
那个下午过得很轻松、很快乐。乔老爷话虽不多,但一直在认真听着大家的聊天,炯炯有神的目光流露着他的思考和热情。直到下午四点多,我们担心他太累,想告辞,他却精神饱满地说:“吃了晚饭再走吧!晚饭再喝一杯。”
我们笑着说:“下次吧!一个月聚一次。”
我们期盼着下一次的聚会。
(作者:金波,诗人,儿童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