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古代英雄,一个退位君王,正当壮年却被亲生儿子活活饿死,这是怎样的惨烈情景!我们不禁发问,骇人听闻的悲剧是如何引发的?谁是这场悲剧的主角?谁又该为这场悲剧负责?
这场悲剧的主角便是赵武灵王赵雍。作为战国中后期的赵国君王,赵武灵王在位期间推行“胡服骑射”政策,赵国因而得以强盛,并因此流芳后世。剧作家郑怀兴的近作《赵武灵王》(2015年11月由福建京剧院首演),讲述的不是赵雍的丰功伟绩,而是围绕着“沙丘之乱”展开剧情,从赵雍禅位幼子开始写起,直到饿死沙丘。
此剧对于历史的改动主要有三处:废长立幼本是在王后吴娃死后,该剧改为吴娃生前;沙丘之乱发生在禅位幼子的四年之后,该剧缩短了两个事件之间的时间距离;吴娃本已早逝,该剧推迟了她的死期,改变了她的死因。这些改动,增加了情节的强度与因果关联的密度,使得戏剧效果更为浓烈。在写法上,该剧虽是顺时针叙事,但故事逻辑严密,情节环环相扣,观众虽明知故事结局却能被剧情吸引,被人物打动,始终保持观看的紧张感。同时,采用类似电影蒙太奇的手法,将回忆与幻觉的有机穿插、直观呈现,不仅开拓了故事的时空,而且有利于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塑造立体丰满的人物形象。
赵雍因何而死?长子赵章本无过失,赵雍宠爱吴娃,才会“爱屋及乌”废长立幼,这是第一步错。他仓促禅位,这是第二步错。他暗谋分封,为了秘密行事,不让吴娃担忧,赵雍以踏勘寿穴为由,带着一干人等前往沙丘,谁知此去竟成永别,沙丘成为他的葬身之地,这是第三步错。
一步错并不意味着接下来的步步都会错。赵雍的第一步错,虽然为悲剧埋下了祸根,但他若只是独自后悔,不暗谋分封,就不会诱发赵章的非分之想,也就不会导致沙丘之乱。赵雍的第二步错,虽然难避“视王位如儿戏”之嫌,但他若甘心当个不干政的主父,也就不会导致沙丘之乱。因此最关键的是第三步错,赵雍以为“赵家仍是我为长,大事当由我主张”,谁知肥义一心护朝纲,不从他计。祸端已被挑起,事态的发展就不由赵雍控制。赵章利用赵雍的悔改之意,听从手下田不礼的教唆,急于夺位,他暗中布局,杀死肥义,并派兵围攻赵何行宫。赵何已起疑心,他调兵遣将,急召赵成前来救主……一场内乱平地起,腥风血雨古沙丘!护子不成,眼睁睁地看着赵章被赵成刺死,赵雍追悔莫及。
但悲剧的发生应当完全归咎于赵雍自己吗?人性经不起考验,“禅位之举”就像一块试金石,验出了众人的真实面目。恰如内侍优孙所言,“子一成王,父就变臣了!”因此,让赵雍伤感的,不仅是大权旁落,也因为“众臣只认权来人不认,将退位的主父冷落在一边。”正因为有此感悟,他才能体会到赵章被废之后,遭受的冷落与痛苦,才会想要纠错,为赵章讨封补偿。而赵章若是安分守己,就会劝导父亲,但他早先无故被废,心有不甘,蓄谋已久,只等时机的到来。兄弟争权,是早晚之事,赵雍的提议,只不过加快了这一进程。至于赵何,在阻止母亲吴娃前去沙丘时,他的一句旁唱表露了真实想法,“切勿让父子情误了国事,为社稷只得囚父于牢笼!”社稷稳定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为保自身安危,父亲被围困,赵何只有装聋作哑。大红马为主人撞墙而死,亲生儿子却置父亲的生死于不顾,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漫天风雪中,舞台上缓缓升起一副象征赵雍的巨大面具,赵何率众臣跪拜,宣封赵雍为“赵武灵王”。这样的尾声处理,更为彰显了此剧的悲剧意蕴:在权力与利益面前,亲情何其脆弱。
各种因素的叠加,酿成了最终的悲剧——“武灵遗恨满沙丘,赵氏英明从此休”。赵雍要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如此地步。他与其说是饿死,不如说是心碎而死。在剧中,赵雍哪里知道,吴娃“孩儿逼不得,救夫也不能”,她左右为难,已经撞柱而亡,一缕孤魂飘往沙丘。因此当优孙告知此消息,赵雍大叫一声,继而仆地。生已无牵挂,死又何足惜?在幻觉中,吴娃果然找来了,两人合骑大红马,驰骋天涯……
这样的悲剧,令人联想到了莎士比亚的《李尔王》。《赵武灵王》与《李尔王》的相似之处,在于主人公的悲惨结局——因自身的独断专行犯下的过错,以生命为代价也无法挽回;也在于对亲情、对人性的追问。为何会有这样的悲剧发生?难道这样的悲剧只会发生在帝王宗室身上吗?答案在每个人的心中。“父慈子孝”甚至“父不慈子孝”是一厢情愿的理想图景,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虚构作品中,“父慈子不孝”“父不慈子不孝”比比皆是。只不过普通人家手足相残的悲剧,伤心规模没有那么庞大,影响程度没有那么深远。一个剧本的优劣之别,不仅在于它的情节编排如何出彩,不仅在于人物形象是否鲜活,而且在于主题内涵是否深刻。那么,判断主题内涵是否深刻的标准之一,就是它能否透过具体的故事剖析复杂的人性。赵雍之死,令我们看到了人性的赤裸真相,然而这个真相往往令人不安。
(作者:郑宜庸,单位: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