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期待这样一种文学批评:不虚美,不隐恶,有态度,有力量,以求真的态度介入文本,以生命的热力编织逻辑。这看似不难,实为不易。当下文学批评的浮躁有目共睹,批评的圈子化、利益化、老熟化正成为危急的问题。病态缺钙的土壤难以结出刚劲磅礴的果实。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像胡传吉这样能保持文学的初心和平常心尤为可贵。从2004年开始从事文学批评以来,她始终对文学、对生活、对人充满了探索的热情,扎实地阅读和理解文本,从中拣选出自己的钟情与挚爱,并赋予其价值和意义。
胡传吉的批评在态度上是鲜明的。一个批评家评论什么,不评论什么,本身就表明了其批评谱系的价值标准。好的批评家必须忠实于文本,他们有义务也有责任向读者一一道出自己搭载着情智之舟、游弋于文本肌理的所见所感。胡传吉天然具备一种脱俗的、自动屏蔽外部纠葛的能力,从而完整地保持了对于文学的选择标准和评判路径。大凡做批评者,常喜从主题、情节、人物、叙事入手,安全、不冒险,却不易出新。胡传吉与此不同,有其独特性。她早年学历史,后转为文学,正是跨学科的视野和历史专业鉴往知来的透彻性使她不肯囿于普通的文学规范。她从《孟子》《红楼梦》等传统典籍和文学里提炼出了“不忍之心”这个词,不仅将其作为评判作品的标准,而且以其为核心,延展出了“羞感”“自罪”“同情”等诸多精神现象和价值哲学的维度。“不忍之心”这个词表明,胡传吉看重的是人心的洁净、高贵与尊严,她向往着那种境界并力图在今人作品中寻觅到这心灵的回响。在这个标准的度量下,她格外推举一位远离文学圈、在国外某冷僻小城以读书为生的作家薛忆沩,在《小说的不忍之心》《灵魂的叙事,精神的审美》《孤独是一种天赋》等文中多次提到他,称其为“最懂‘不忍心’的小说家之一”,认为他在情感与言辞上的节制为人物保留了生命的尊严,“内在的同情,从不肤浅;个中的智慧,很少失手”,写出了“值得珍重的人世”。
在胡传吉看来,好的作家当有“不忍之心”,但表达方式可各有千秋。在鲁迅,是深刻的自省;在薛忆沩,是精简的笔触;在杨绛,是“笔法疏朗雅致而不稀松,气质清净不秽”;在70后作家魏微,是为不堪人生“留存了不容泼脏水、不得放肆践踏的颜面”……总而言之,只有那些肯将人的尊严、生命的庄重、活着的价值放在首位者,方能得到她的加冕。
论断清晰、褒贬分明,既是胡传吉的态度,也赋予其文学批评以力量的底子。她的力量还源于她的思想。活泼的、有生命力的文学批评往往是有思想的。再看看当下,很多文章轻软无力,满足于以缠绕纠结的言辞在文本表层浮游,很难深入,谈何创新。在《文学的不忍之心》中,胡传吉对文本进行细读和阐释,又在字里行间缝合了具有高度自主性的思想表述。她在谈到当代文学的弊病时,有不少凝结着思想闪光的观点,比如她认为“人之美在当代的不自在”是因为“美善传统”的断裂,因此今人作品少天地大美,少美人佳句;她指出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怨恨”取代了“仇恨”,作品怨气太重;她批评当代作家过重于写表面热闹,少写“冲突”与“问罪”,原因是他们忘却了“不安不稳是人立于世的本然状态”。这些观点有着当下罕见的诚实和一语道破的震撼力、感染力。
胡传吉的文学批评既有火一般灼热的力度和高饱和的亮度,也有水一样的从容深邃和清朗柔韧,呈现出高蹈辽阔的气象。
(作者:曹霞 单位: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