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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7年02月24日 星期五

    李大姑的湘江之痛

    作者:马卡丹 《光明日报》( 2017年02月24日 15版)

        如果不是央视电视剧《绝命后卫师》的热播,李大姑的生活依然会是如往常一般平静:天气晴好的日子,用过早餐,拢一拢满头白发,走出家门,在村道上走个二里三里,累了,就近找一家两家坐坐,说说闲话。到了慰问百岁寿星、慰问革命“五老”的日子,她就静候在家里,接受来自省、市、区、镇各级人员的问候,她微笑着,往事依稀……

     

        大姑的身份很普通,大姑的身世很传奇:龙岩红坊乡村的一个童养媳、红军长征队伍中的一个女兵、失散后回闽西参加游击队的一个女战士,再度失散后的一个挑煤女工……如今,109岁的李大姑已经五代同堂,儿孙有60多人。乡邻们都羡慕大姑的福气,儿孙们也只晓得她的大体经历,她不识字,也不愿过多地述说。

     

        那天晚上,李大姑像往常一样在电视机前坐下,奔流的湘江忽然就流到了她的眼前。多么熟悉而揪心的场景啊:江面上弹雨纷飞,炮声震耳,弥漫的硝烟中,岸上、江边、江心,不计其数的身影接二连三地倒下、倒下、倒下,血花四溅,江水尽红……她失声喊出,那不就是写我吗?尘封80年的记忆瞬间复苏,她泪流满面。

     

        乡亲只知道她是红军失散人员、老游击队员,平平常常毫不起眼,没有想到这位和蔼可亲的百岁寿星,竟然是长征中一路后卫的红三十四师的一员。这支被称作“绝命后卫师”的部队,以闽西子弟为主力,在惨烈的湘江之战中几近全军覆没。大姑,正是湘江之战的幸存者,而她,竟然不知道那是湘江,只会说,“长江”。

     

        长江,长长的江,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的江!李大姑的记忆中,沿江是悬崖,是贴着悬崖扣着铁锁链的栈道,江没有尽头,悬崖也没有尽头,红军的队伍拉着锁链在崖间穿行。从于都野战医院出发开始长征,一路殿后,一路牺牲,触目惊心,满是悲壮。她是团里的卫生员,挎着一个急救包,忙前忙后为伤员包扎,有时包扎未完,伤员就一口气过去了,她的泪就淌在烈士身上。行军间歇清洗绷带,一不小心血腥就弄了满嘴,吃饭时怎么也无法下咽。伤亡者多得顾不过来,费尽力气给一个战士翻个身,一摸,没气息了,离开;再翻一个,又没气息,再离开;好不容易翻到个还活着的,简单包一包,想背他,勉强半拖半背了几步,就在枪林弹雨里一齐滚了下去,晕了过去。夜半的江风把她冻醒,摸摸自己,居然还活着。五味杂陈的泪顿时涌了出来。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只有暗夜的星光,和浓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她从血腥中爬出,却再也找不到一个活着的战友,再也找不到部队,她失散了!

     

        坐在大姑的对面,凝视着她,带着尊敬。不能不感叹生命的顽强,这张皱纹间杂着寿斑的脸庞,在经历一个多世纪的风霜雨雪之后,依然如此平和。她轻轻地述说着80多年前的往事:1929年,红军打下龙岩城,丈夫和他的哥哥一齐参加了革命。1930年,红军退出龙岩城,在红坊区苏维埃工作的大伯子星夜赶来,要她的婆婆和她赶紧撤退。她就这样跟到了长汀,加入了红军的队伍,一大家子共有5人参加了革命。长汀之后,是瑞金,是于都,是长征,是在“长江”的失散,而失散之后,则是艰险备至血泪交融的归来。在长汀古城,她重新找到了组织,但不久之后,游击队在长汀濯田又被打散,她再度失散。

     

        这以后的经历乡亲们就了如指掌了:长达18年的岁月里,她是个卑微的挑煤女工,含辛茹苦养育了6个子女。在平凡的劳作中,岁月流转,从龙岩解放,到合作社、人民公社、“文革”、改革开放,她也从母亲,到祖母、曾祖母、太祖母。岁月老了容颜,却不曾老去那永生难忘的记忆,每每听到红军时期的革命歌曲,她就会回到那血与火的岁月,歌声中,她轻轻摩挲总后勤部发给她的长征胜利纪念急救包,仿佛重又挎着急救包,唱着歌,走在红军的队伍中。

     

        “大姑,还记得当年的歌吗?唱一支吧!”在热切的眼神中,大姑启唇,声音很轻,很轻:“同志们哪,来革命哪,快来快来当红军哪;同志们哪……”歌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如一管箫,低低地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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