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茶
以格调论,绿茶在红茶之上。绿茶坦荡,红茶黑茶乌龙茶泡开后统统有些阴恻恻的。
绿茶是回忆不尽的。喝过那么多绿茶,一款有一款的风致,以致回忆之际脑海空空如也。
绿茶如春梦,春梦未必无痕,也是碎片。
在敬亭山与一帮人在烟雾蒙蒙中喝敬亭绿雪,春茶刚上市,细雨中茶园的绿冒了尖。在六安喝瓜片,鸟鸣在峡谷里生长。雾长了脚,飘来飘去,从山这边到山那边。在山东烟台喝一款不知名的绿茶,陡然想起梁山泊上的好汉。喝青岛崂山绿茶,脑子里不忘蒲松龄笔下的崂山道士。在霍山喝黄芽,水里的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茶水冲了又冲,淡了又浓。淡也不是真淡,浓也并非真浓。
绿茶的好,不是喋喋不休,而是娓娓道来,从容不迫,这一点红茶黑茶青茶不及也。
红茶
回了趟乡下,到处逛了逛,田埂、河滩、山前、屋后,走了许久。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往事像碎片在聚集,渐渐清晰。青山已变,夕阳依旧,青山修了马路,盖了房子,成了林场,不复当年模样。突然想,故乡是帮人回忆的。
有些茶也是帮人回忆的,譬如红茶。几杯天柱红喝下去,童年的记忆顷刻复苏。我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的点点滴滴,老井旁的村姑,槐树下的老牛。更想起冬天清早,赖在被窝里,看着窗户发呆的辰光。入眼是糊在窗棂上的白白的纸,风吹日晒,已现出淡淡的灰黄色,白里泛黄,黄中夹灰,淡淡的,淡得让我忍不住惆怅。
窗棂上的白纸下有杯红茶,不是什么名品,是乡下最普通的粗茶。粗茶放在瓷碗里,瓷碗似乎有个裂纹。那样的瓷碗如今不见了,那样的裂纹更是不见了。
一杯红茶像是“风物志”,红茶入嘴总觉得有久违的田野之气与浩荡民风。或许和记忆有关。
一杯茶是一篇随笔,很多绿茶颇有日本随笔的味道,红茶一改日本随笔的唯美纤细,注入了民间的淳朴与厚重,弃哀艳为淡然,清雅的同时多了些许明亮。绿茶的明亮是透,红茶的明亮是殷,红殷殷,殷殷红。除此之外,红茶的明亮里还有一种惊艳的迷惘。
我喝过的红茶不多,记得名字的不到十种:滇红、祁红、天柱红、洞庭红、正山小种、金骏眉……天柱红是我乡天柱山下的一款红茶。多年没喝天柱红了,多年没去过天柱山了。
记得有个画家叫沈红茶,浙江人,一生坎坷,曾作挽联自道:“一生两足茧皮厚,老来犹然作画师。”有怅然有慨然,淡淡的,语气温文尔雅又不乏文人的骨气,像一杯上好的红茶。
红茶适宜秋天喝。几场秋雨后,一杯红茶在手,能抚平秋意渗入肌肤的战栗。渐渐地,身子慢慢晴朗。
黑茶
一杯黑茶在记忆的梦境里,是黑色的。黑也不是漆黑,说褐色更为恰当。黑茶放在铁壶里,掀开盖子瞻望片刻,乌黑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黑茶倒出来,盈盈一杯,茶汤橙红透亮,像红茶,又比红茶剔透,水路细腻,入口醇香而清润。醇香大放光芒,让人喜不自禁。
黑茶的味道质朴——不只质朴这么简单,似乎还有一种精致的粗糙。精致的粗糙该作何解,我说不好,只能意会。探究一款茶的好坏,品味之外,还得讲缘分,缘分到了,入嘴会意,会心一笑,反之则懵懂无知。
黑茶是茶叶里的青铜器,是茶叶里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引申来说,黑茶是上古文章,红茶是唐人传奇,绿茶是宋人小令,花茶是明清小说。过去小说地位不高,花茶地位也不高。很多江南人不喝花茶,某人不解茶味,或者茶品不高,便有人不屑嘀咕说:吃花茶的。南方好茶太多了,花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妾,以致在南方喝花茶的人气短。
朋友送了我两盒黑茶,是上等雨前槠叶种。一直没去喝,总觉得喝黑茶要年纪,要境界,张岱、袁宏道、蒲松龄、鲁迅、周作人,他们适合喝黑茶。
我喜欢黑,倘或是墨团之黑更好。石涛语云“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团团里天地宽”,墨团之黑好,黑茶之黑亦好。黑里乾坤,黑茶里一片天地。
白茶
福鼎的天在回忆里是那么青,青得像泡在杯底的福鼎白茶。青吗?也不一定,转眼,杯底有些淡黄了,透亮得像清晨的阳光。热水一泡,白色的茸毛浮起,叶如雀舌作嫩碧色,清香扑鼻,香气像云浮在半山腰,衬着碧海晴天。
福鼎白茶是微发酵的茶,采摘后,经过轻微程度发酵,不炒青或揉捻便直接烘干。其口感除了绿茶的恬淡、红茶的悠远、黑茶的幽深之外,还有一份澹静。喝上几口,如嚼橄榄,风流隽永。仔细品味,鲜甜,清爽。
茶叶专家说,福鼎白茶有提高免疫力和保护心血管等作用,夏天经常喝白茶,可解暑气。从福鼎回来,朋友送了我一饼白茶。那次顺便去了福建土楼,觉得自己仿佛收藏了一栋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