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三角那一湾清溪

    【人与自然】

    那一片鼓胀的、沸腾的、火热的、红尘滚滚的土地；那一片城市像石化森林、街道像钢铁洪流的土地；那一片从饮食男女到功名利禄都尽可能快餐化的土地；那一片梦想与失落、奇迹与悲歌此起彼伏的土地；那一片无论怎样祈求慢节奏、祈求等等灵魂却无法停住脚步的土地……但天地是仁慈的，从不会忘记给疲于奔命的人们留下喘息的空间。

    去深圳闹市40余里，有岭南客家古镇，名清溪，以珠三角香格里拉之誉，最早列入中国“最美小镇”。

    镇北山地，山系银瓶嘴，水系石马河。

    东莞第一峰，俨若银瓶，碧水绕山，茂林秀峰，绝崖怪石，云霞飞渡，山峰突兀，神秘飘逸：有双驹情笃，耳鬓厮磨；有麒麟采青，憨态可掬；有天梯高耸，青云直上；有万寿蟠桃，倚天祈福；有十二排山的夫妻、情侣树，诠释千古情缘；有释道对弈的仙弈石，传一局竟历三朝，乃至巨石崩裂。

    东莞第一瀑，悬于山顶峡谷，从陡峭断崖飞落深潭。无诗人夸张之浩叹，有银河倾泻之雷动，十里开外，咆哮犹在。瀑如玉帘，奔泉生风。激流喧腾漫过山崖，滋润青山长、林木盛。石壁垂直陡立，断面平如刀切，仰视之险峻逼面，俯视之不寒而栗。峭石峥嵘，岩缝绿意蓬勃，铁臂横斜，崭露锋芒。天池若碧玉，静卧于重山；巨石状雄狮，昂立于山脊；客家古梯田层层叠叠，由山脚绵延至山顶，在丛林中若隐若现，历经数百年的风霜，完整如初。

    大王山，植物的王国。没有险峰，没有奇石，没有潺潺流水，构造奇异风景的是奇异花树的千姿百态。

    古木参天，漫氾成花海。花树馨香，娇若倩女；藤蔓张扬，恣肆汪洋；树冠如伞，华盖花团锦簇；落英如雪，细腻似凝脂。这里是楠木的故园。至尊的楠木生态级数接近顶级，却漫山遍野如同农人的庄稼；这里是芒果树的“长寿村”，芒果树百年树龄，苍苍老矣，仍枝繁叶茂；慢生的短萼仪花满山遍野，满树的灿烂，满地的艳丽，满怀的陶醉，山花清风相遇，胜却人间无数；野山芋，叶片翠绿而阔大，焰状花苞中的穗状花朵，似观音坐莲；杨桥枫林，落叶堆积着一个季节的变迁，看枫叶静静地飘落，尽染了秋色。最热闹的是禾雀花，攀缘于数人合抱的芒果树，如巨蟒腾空而上，盘旋于树顶。一株禾雀花，辐射数百平方米。深林幽谷，山腰峰头，道旁崖畔，连片的禾雀花藤缠绕古树，排成行，连成片，随枝条垂挂于山涧，或飞渡，或垂挂，或斜倚，成千上万的“禾雀”栖息在溪谷林荫深处，鸟雀翔集，栩栩如生。莞香园，青山层峦叠嶂中，淡淡花香氤氲清新气息。最古老最完整的千亩野生莞香群落，二百余年深藏密林，千株万株淹没于龙眼、荔枝，花开花落无人知。莞香的树姿如此优美，或擎雨伞，或展裙摆，少女出浴朦胧中，盈盈含笑，顾盼生辉，风情万种。

    登上银瓶顶峰醉美阁，四面青山来眼底。黄昏时分，晚霞中的清溪古镇安谧端庄。我爱清溪，爱其天生丽质，素面朝天，不事浮华，纯如处子。无顶天立地的赫然神像，无香烟弥漫的堂皇庙堂，有亭台而不金饰玉砌，有楼阁而不画栋雕梁……唯赤子本色坦坦荡荡，唯如海青翠无边无涯。

    青翠，天地之灵性，生命之气象也：帝王以之为仪仗，“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唐·杜甫）；仕女以之为美饰，“丽人绮阁情飘飖，头上鸳钗双翠翘”（唐·韦应物）；才子以之歌美人，“舞衫未换红铅湿，歌扇初移翠黛颦”（唐·许浑）；佳人以之寄曲衷，“翠融红绽浑无力，斜倚栏干似诧人”（唐·李季兰）；别者以之慰离愁，“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唐·白居易）；游子以之遣幽怀，“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唐·李白）；诗人以之开心颜，“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唐·杜甫）；悲客以之伤无常，“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唐·李商隐）。

    石马河一河两岸，十里画廊，恬然于城中街市。仰群峰之馥郁，积万壑之空灵。小亭惬意，长廊曲折；娟丽但质朴不失，活泼而娴静犹藏；山岚苍茫可以壮气，水韵优柔自然秀人。浮生但得半日闲，弃了市嚣，抛却俗务，来此倚碧枕流，静观四季代序：春天凌草泛青，五彩缤纷；夏天激流如涛，排山倒海；秋天山峦铺金，层林尽染；冬天珍珠晶莹，细流若私语。或邀青山入座，汲清泉烹茶，一壶香茗在手，几番风尘去怀；或聚友人三五，举薄盏数觞，相敬无分你我，酒阑各自东西；或弈棋观棋，弈者凝神，观者不语，或弹琴聆琴，弹乃高山，听乃流水；或展卷读书，远山凝黛，细雨吹声，万卷古今消永日；或闭目游心，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叶落知天下秋；或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或扶老携幼，尽享天伦；或击掌以助客家歌，跳跃相伴麒麟舞……与云彩同生，与阳光共长，发乎性情，由乎自然，和喜怒而安居住，节阴阳而调刚柔。向高处立，在平处坐，从宽处行；一私不留，一尘不染，一妄不存。毁誉由人，宠辱不惊，婉然从物，返璞归真。果如是，则人间之乐，有过于此乎？

    呜呼！天地氤氲，阴阳交泰，万物森罗，冲气为和，和乃生韵。故风有风韵，云有云韵，山有山韵，水有水韵，石有石韵，木有木韵，花鸟虫鱼有花鸟虫鱼韵。雅俗之别，在识韵与否之间。

    韵不可见，唯以心读。

    清人张潮“以风流为道学”，其优雅之作《幽梦影》曰：“善读书者，无之而非书。山水亦书也，棋酒亦书也，花月亦书也。”我深以为然。清溪便是如此一部好书，读罢顿觉身心一洗，遍体透彻光明，遂入坐忘之境，亦成读韵之韵矣！

    （作者系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曾任江西省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