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瓜记

    【人生三昧】

    那会儿正是西瓜上市的时节，事情和农贸市场那个卖瓜的小老板儿有关。

    他30多岁，白净脸儿，板寸，眉眼轮廓有点儿像马云。当然比马云要饱满、年轻，应该是马云的“青春豪华版”。不过做起生意，这个小老板儿却十分奇葩。我第一次买瓜，他随手拿起一个煞有介事地拍了几下，然后往台秤上一搁，说18块2。我掏出18元递给他，随口说两毛抹了吧！这是农贸市场通行的交易规则，别说是18元的大单生意，就是两三元的小笔买卖，一两毛钱的零头儿也会抹掉的。不想，这家伙毫不通融，还用近似马云的眼睛瞪了瞪我说：“不成，少一分把瓜放下！”嘿，有这样儿的吗？整个一个生瓜蛋子！我摸出两毛硬币扔在台秤上，悻悻道：“这么点零儿你都不抹，真是腊月初三响春雷——少见！”走出老远了我还暗自想：“你算白长一张马云脸了，要是马云像你一样做生意，阿里巴巴怎么能横空出世？就你这副德性，能干成什么大事！”

    小老板儿的西瓜摊紧贴着农贸市场的门，客流量大，加上这家伙挑瓜确实在行，价格也还公道，所以他的态度对生意并没有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摊位前依然人头攒动。入夏以后，我每天散步时都会顺带买上一个，他说多少钱就多少钱，仨瓜俩枣儿的事，买瓜、付账、走人，多一句话也没有。

    转机是从一个细节开始的。那天我买了一个瓜，10块3，因为手机响，我掏出11块递给他，说甭找了，然后用塑料袋装了瓜边走边接电话。没想到这个生瓜蛋子居然跟着我走出了十多米，等我挂断电话，他把那7毛钱往我手里一塞掉头就走，弄得我真有点不知所措。这家伙，丁是丁，卯是卯，一点也不含糊。其实，说不含糊是假的，以后再买西瓜我发现他的态度有了很大转变，不但几毛钱的零头抹了，还在分量上向我倾斜，台秤上显示的明明是7斤4两，他却按7斤收钱，这样抹去的就不只是零头了。我有些过意不去，就说：“哎，公事公办啊，该收多少钱你收多少钱，这年头谁也不容易。”他白了我一眼，语气中却流露出明显的友善：“老主顾了，优惠一下也是应该的。”你看，这个生瓜蛋子也并非油盐不进嘛。

    最让我感动的事发生在一个月后。市场门口有一块空地，一天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盲人流浪歌手。他自备一个音箱，右腿上绑着不知叫什么名的家伙什儿，随着腿一颤一抖，能响起节奏鲜明的锣鼓点。他手里举着麦克风，唱的是：“我爱你中国，我爱你中国，我爱你春天蓬勃的秧苗，我爱你秋日金黄的硕果……”他落魄的衣着和脸上洋溢的幸福感形成强烈反差。我被震撼到了——这位兄弟，人生这样颠沛，身体还有残疾，然而面对着阳光，面对着蓝天和白云，却动情地唱着这样一支歌，他那苍劲浑厚的歌声几乎让人落泪。我走过去，在他面前的钱盒里轻轻放进了100元。虽然，它根本不足以表达我对一位盲人歌手的敬重。转身离开时，我见到小老板儿出来了，手上捧着一只瓜，来到盲人歌手面前，等他一曲唱完，说：“老哥，吃个西瓜吧，润润嗓子，不甜不要钱。”盲人歌手吧嗒吧嗒嘴，问：“多少钱？”小老板儿回答：“裂缝瓜，优惠，一个一块。”说着把西瓜一掰两半，又从兜里掏出一个一次性塑料勺。盲人歌手放下麦克风，左手接过瓜，右手从面前的钱盒里摸出一张一元的钞票，递给小老板儿，连连点头说：“谢了，谢谢兄弟。”

    这一幕被我尽收眼底。貌似冷酷的小老板儿，心中分明也有似水柔情呢。有人说，友情是瞬间开放的花，时间会使它结果，的确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和小老板儿在感情上也日渐拉近。买瓜时我们不再横眉冷对，每每会搭讪几句。他会说，又在锻炼呀。我会问，生意很不错吧？偶尔我的钱不够了，他会很慷慨地把西瓜递给我，说先拿去吃。有一次，我还被“强行”享受了一次赠瓜。

    那天，我刚来到他的摊位前，一辆闪着红绿灯的滑板车嗖的一声滑过来，一个小姑娘冲我喊：“干爷！”我一看，是妞妞，只是几个月不见，小东西的一头乱发已经变成了一束漂亮的马尾巴。“呀，妞妞，怎么老没见了？”“我回老家了。”妞妞用手捋了一下额头前的刘海，然后冲小老板儿说：“爸爸，他就是干爷！”小老板儿有些愕然，怔怔地盯着我看，然后挑了一个大点的西瓜称了称，道：“16块8，你给10块吧。”我说这怎么行。没想到妞妞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挥动着小胳膊有节奏地喊：“免费！免费！免费！”这小丫头真是仁义，但是我怎么能白要人家的西瓜呢？于是把20块钱硬塞给她爸爸。妞妞一扭头作出生气状，冲小老板儿喊：“不许要钱，不许要钱！”小老板儿犹豫了一下，双手一摊道：“没办法，我们家大小姐发话了，钱不收了！”我很不好意思，想扔下钱走，又怕伤了妞妞的心，便笑笑说：“你们市场有许多小孩儿都是我的‘忘年交’，我还写过一篇文章，叫《优优的眸子》（见本报2016年1月29日15版——编者注）。”“优优？”小老板儿追问了一句。妞妞骄傲地用手指着不远处一个卖菜的摊位说：“就是张姨家老二，我和优优还一起到干爷家吃过饭呢！怎么样，干爷不是坏人吧？”小老板儿疑惑地看看我，问：“您的文章在网上能搜到吗？”我说：“能啊！”我很希望他们能够看到那篇散文。人心的冷漠，使得人和人之间产生了多少偏见与误解呀。

    那以后，小老板儿对我格外关照起来。不但秤给得高，有时甚至只收个三五元，近乎白送。我知道，他或许是看了那篇文章后，在传递一种感谢。可是，他们起五更、睡半夜，挣的就是这点儿辛苦钱，如果顾客都像我一样，他们岂不是要去喝西北风？我不再敢光顾他的西瓜摊了，我希望他们的生活富足，我害怕他们的生意受到影响。对那个美丽的西瓜摊，我选择了绕行。

    8月1日那天，我正在家里上网，忽然听见有人按门铃，隔着门镜一看，是妞妞。我打开门，见地上放着一个塑料袋儿，里面是一只足有10斤重的大西瓜，难为这小家伙把它提上了7楼。“你怎么来了？”我问。妞妞说：“我爸说了，今天是八一建军节，干爷爱吃西瓜，我爸也当过解放军，他说这算是战友的一点心意。”妻子也出来了，惊讶地问：“你们怎么知道干爷当过兵呀？”妞妞一扭头，自豪地说：“我们上网查的呗。”

    妻子回屋拿了一瓶饮料想给妞妞，妞妞一转身跑了：“干爷，我妈还在楼下等我呐，再见！”我怔在那里，一时感慨万端。妻子瞪了我一眼，说：“发什么愣呀你，咱还没谢谢人家呢。”我们急忙赶到落地窗前，见妞妞一蹦一跳走出单元门，一位少妇牵起她的手正往外走。我推开窗子冲着她们的背影喊：“妞妞，谢谢你！谢谢你爸妈！”我心想，这位小兄弟外表冷漠，内心火热，有坚守，有担当，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肯定会大展宏图，成为第二个马云也并非毫无可能呀。

    少妇回过身，微笑着冲我们挥挥手。妞妞则用稚嫩的童音大声回应——

    “不用谢，祝干爷节日快乐！”

    （作者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小说选刊》前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