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神农川的印象,最初来自双胞胎儿子的作文。
10年前,退休后的父母跟几个老友,在浙江临安神农川租了一处农家乐。每年夏天,父母都会去临安住几个月,躲避杭州的酷热。从小到大,我的儿子们也去临安过暑假,在外公外婆的关爱下,感受乡居生活的快乐。
我在儿子们的作文里,领略过神农川的蓝天、飞鸟和大树,读到孩子们白天在溪水里捉鱼摸虾、打水仗,夜晚就着水声和蝉鸣,看星星、萤火虫,还举办纳凉晚会。我知道神农川是天然氧吧,空气中的负离子是杭州的300倍,晚上睡觉用不着开空调,最关键的是没有蚊子。
4月,从杭州出城往西北,和风骀荡。不久,天空变得明净高远,沿途群山如锦屏铺陈,满目绿意,青翠照眼,好似迫不及待的春天扑入眼帘。
从车驶入神农川门楼那一刻起,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古意。神农川因神农氏和卧龙溪而得名,林木修茂,有一种他处没有的繁且静的风姿。这里是华东地区天然生物宝库,生长着数百上千年树龄的各类树木,以及野生名贵中草药,绵延山间的银杏、山核桃、香榧、红豆杉等古树,犹如大山的灵魂,在晨昏中吐露精气。
沿蜿蜒山道徐徐而行,一路古树葱郁,青苔斑驳,清新空气交织着大自然的气息,有着泥土的质朴,翠竹的清芬,山花的馥郁,泉流的清澈。
天香园是神农川景区园中园,依水而筑,曲径通幽。攀上一段坡地,植着大片桂树,时值春末,芍药开得正艳,粉色的花暗香袅袅,引得同伴们惊呼着频频举手机拍摄。雨后的树梢上,凝着许多蛛网,一个个非常匀称,亦幻亦真,正当我们猜测真假时,一旁的友人笑吟吟地说:神农川的一切都是真的。
迎面遇着一处千年古银杏林,左边五棵,如五子登科,右边四棵,似四世同堂,九棵大树相距不过几十米。树下草地上,一头母鹿,两头小鹿,逍遥自在,顾盼有神,颇有《诗经·小雅》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之意境。
不经意间,眼前横斜出两幢古色古香的小楼,古韵悠然,这便是天香园民宿。房间的门牌号也很有意思,透着浓浓的禅意:琴韵、书香、棋乐、画境、随缘、舍得、悟馨、胜妙、羽仙。我分得的房间,叫“舍得”。
踏上木制楼梯,台阶上洒满下午斑驳墨绿的柔光,竹编的门扉,嵌着蓝色“舍得”二字。室内,中式桌椅,蓝印花布,采光温柔,床头墙饰别具匠心:以松果、树枝和水墨,晕染出一轮天心明月,令人瞬间忘俗。还未踏入阳台,便已听到水声,推开阳台门,不觉吃了一惊:眼前是一个绿莹莹的通透所在,三面巨大的观景窗,将窗外的山色、清泉引入室内,仿佛伸手便能将大自然揽入怀中。
对着满目绿意,沏了一杯茶,坐拥天然风光。溪水响亮,山色青黛,独坐其间,一杯清茶,便可让喧哗的更喧哗,幽静的更幽静,身心仿佛亦微微浸透了绿色。湍急的溪流欢悦地穿行崖下,溪中的巨石均覆着绿茸茸的苔藓,厚实、饱满、滋润,恰似铺着一床绿绒毯,不远处,一座小亭翘角探出浓绿树端。这条溪流的下游,就是父母的乡居小屋。那么,这条溪流也就是儿子们曾经嬉戏玩耍的那一条,想到这里,心头不由得平添了一份亲切。
临安花艳、树奇、山险、岩怪、潭幽、水清,风光旖旎,有着无数的山中胜景,乃隐居佳所。临安的任何一处民宿,都是一个洗练素洁的存在,可坐观山色,卧看日出,将青崖翠谷、云卷云舒,尽收眼底。它们就像一曲悠远牧歌,回荡于青翠幽谷,似一朵空谷幽兰,绽放于青山绿水。沉沦俗世太久的城里人,来此小住,一颗心便会顿时安静下来,领略到山中岁月静好。
晚餐是农家菜,都是不可多得的绿色食品,新鲜时蔬,当季春笋,令人大快朵颐,沙甜软糯的昌化小番薯,也是十分好吃。饭后,又饮了一会儿茶,便返回“舍得”。
靠着枕头,裹着被子,就着明黄色床灯看了一会儿书。四周幽静,偶有山中栖息的鸟儿,发出低低的鸣叫。水声淙淙,仿佛比白天响亮了许多,像是踩着一个韵脚,平平仄仄,起伏奔腾,从古代一路奔来,令我联想起王守仁的诗句《龙潭夜坐》:
何处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声。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草露不辞芒屦湿,松风偏与葛衣轻。临流欲写猗兰意,江北江南无限情。
此时此刻,我感觉阳明先生这首诗便是为当下意境所写。
寂静的夜里,唯有这水声,深情地响着,像精致的瓷器发出微微清脆的碰击之声。我感觉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却又都笼在朦胧夜色中,可以感知,却捉摸不着,充满神奇力量。屋外的世界,是峡谷,是流水,天地间是如此干净、清晰。心无旁骛地倾听着流水声,兴许是喝了茶的缘故,黑夜中的思绪也格外清晰,仿佛流水从不可知的地方而来,往不可知的地方而去,在奇山异水上飞驰,又像燕子的翅膀,贴着起伏的波涛,疾驰。
想到大千世界,水是最柔软、包容的,可以有滋养万物的细致,也可以有摧枯拉朽的强大。
想到流水经过我,却不会为我停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暂时的,唯青山绿水永恒。
想到生命亦是连续流动,只有开始,没有结束。保持对个体和周遭的敏感,便会有更多神圣、美妙的体验。
在这间叫舍得的屋子里,我也在想:什么是舍得?
人生在世,总会有一些需要放弃的执念。过去已去,未来未至,现在无住。唯有无住的现在,超脱了时间的羁绊。聆听神农川玉佩般的溪水声,便有了超然出世的洒脱。
我想,王守仁定然是拥有舍得境界的人。写《龙潭夜坐》时,他正生不逢时,然而诗中的俊爽之气,却溢于行墨,一派遗世独立的隐逸风情跃然纸上,足见其坦荡豁达胸怀。
世间繁杂如过眼云烟,或许,只需拥有一颗舍得之心,与大自然耳鬓厮磨,便可踏“草露”,迎“松风”,便可任凭风吹衣飘,无惧露冷风凉,潇洒自在地行走于天地之间。
因为,活在当下,才是真实存在的片刻。百年的人生,亦仿佛流水,不过是一舍一得的重复。
舍得是对已得和可得的事物,进行决断的豁达和智慧。是放下,是包容,是云淡风轻。
夜色中,万物生长,流水潺潺,轻巧地回荡,黑暗、烟花、匀速、恣肆,一往无前。
一夜流水,春天在窗外摇晃。
生命原来可以如此丰盛。
这个道理,是临安神农川的流水告诉我的。
(作者为杭州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