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斋】
糊粥即粥,广称稀饭,家乡人叫它“糊粥”,以有别于当地另一种用小米面、黄豆面做的名吃——流质食物“粥”。糊粥是极为普通的食物,连糊粥也喝不上的年月就是灾荒年了。早年间,老百姓把喝糊粥当作一件大事,久不见面的亲友相逢多问“日子过得怎样”,当听说“能喝上薄糊粥了”,便说“还行,还行”;又问“小孩子多大了”,回答“能端着碗喝糊粥了”,问者“那好,那好”,又是一番恭贺的话语。
当年农村学校学生上学,与农民到田间干活的时间相对应,早晨要上两节课再回家吃早饭。三九严寒的冬天,教室既简陋又无取暖之物,学生身上少衣、肚里没饭,有时冻得直打哆嗦,手里拿不住笔,下边乱跺脚,急盼着放学回家喝上一碗热糊粥。进院后直奔锅屋(指厨房),摸起大碗就舀,当把糊粥碗捧在手里,吸溜着喝上几口,这才心气平静下来,如释重负,此时的热糊粥就是给个金元宝也舍不得换。有娇气的小学生回到家,看到糊粥还没烧开锅,顿时希望破灭,受冻的委屈再也忍耐不住,急得哇哇大哭;锅开了,哪里还顾得上生气,掉着泪、捧着碗照常喝糊粥。
糊粥是个好东西,它广交世人,不仅与穷人亲密,也与绅士有缘。宋代张文潜著有《宛丘集》,陆放翁读后说:“张文潜有食粥说,谓食粥可以延年,余窃爱之。”于是作《食粥》诗:“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陆放翁如此写,也如此做,还真是长寿老人,因而这首诗更为大家喜闻乐道。糊粥在我们家乡是每天必不可少的流质食物,喝它不是单纯追求长寿,而是认为不喝它不滋润,觉着肚里干巴得慌。每顿喝两大碗糊粥,除炎热天气、重体力劳动外,干平常的庄稼活或做工几乎不需要再喝茶水。因此,即使饭桌上有汤菜,还是要喝碗糊粥才放心。一个人如果连续几天在饭店就餐,回到家吃饭最盼望的就是喝糊粥。
清代曹庭栋、黄云鹄各著有《粥谱》,曹说“粥能益人,老年尤宜”,黄说“养老最宜”,这是经验之谈。如仔细想来,糊粥对老少皆宜。国内有一风俗,出嫁的闺女生孩子,娘家庆贺须“送祝米”。收到祝贺的米面,对穷人家来说确是帮了大忙,母子可以无忧了。奶水不足时婴儿吃什么?如果连价格低廉的藕粉也买不起,那就喝糊粥!有的用铁勺子烧一点白面稀汤,名称“补乳子”,以此喂孩子;再就是以小米或大米糊粥上层的浓汁,俗称“米油”,滋补孩子。糊粥对成年人同样重要,重病之人于医院不能进食,仅靠打针吃药难以维持长久,医生会建议家人想方设法喂些稀糊粥。
改革开放前,人们长年能够喝上的仅是地瓜、玉米面糊粥。那年头温饱问题没有解决,地瓜是高产之物,于是农村大面积栽种地瓜,因而地瓜干煎饼、糊粥成了主食。即使这样,许多人家瓜干煎饼也并不是常吃常有,倒是瓜干糊粥长年不断。当年有句话“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半干半稀”,“干”是干粮,煎饼、窝窝、饼子之类,“稀”就是糊粥。不是农民想这样生活,实在是粮食接济不上没有法子的法子。人吃不饱,干活就没有力气,“饭不够,糊粥凑”,多喝糊粥代替干粮略胜于“瓜菜代”。虽然喝糊粥也能弄个肚子圆,然而忙起来还是不如“吃干”撑事。小孩子不干活也怕饿,常常是糊粥喝到喉咙眼,出门一跑肚子里“咣当”“咣当”的声音自己都能听到。瓜干糊粥有一个坏处,喝多了、受点凉,容易吐酸水、胀肚子、心口窝疼(胃疼)。现在才知道地瓜虽是碱性食物,但它含有一种“气化酶”,吃多了容易生胃病。听过一个老熟人的笑话,讲他说梦话“我就是不吃地瓜干”!真个是被地瓜干吓怕了。说到“饭不够,糊粥凑”,还是明代李诩《戒庵老人漫笔》中的《食粥诗》写得俏皮:“煮饭何如煮粥强,好同儿女熟商量。一升可作三升用,两日堪为六日粮。有客只须添水火,无钱不必问羹汤。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长。”用前些年的话说这诗有“革命的乐观主义”色彩,只是不顶饭吃。
十多年前,泉城兴起食粥热,有家粥店食谱推出各种名粥50种,我随同他人在这家粥店品粥近十种,才知道粥是煮好的一锅粥,要莲子粥给加添莲子、要百合粥给加添百合,当然莲子、百合都是加工好的,用那粥稍煮一下即可上桌。说实在话,我对这种粥并不看好,因它没有煮出原粮的滋味来。前年春天蹬车到济宁一游,看到老济宁州人在社会大变革的年月依然充满自信,谈吐不改乡音,小巷仍卖咸糊粥,我喝了一大碗,麦仁、豆扁、青菜叶、豆腐丝搭配,是那个味,很好。“要吃还是家常饭”。家常糊粥也是一门学问,值得认真对待。有人做“营养饭”,把多种米豆混放一锅煮,不懂科学搭配,哪还有好味道?学会做饭,能煮一锅不稀不稠、有滋有味的好糊粥不简单,有这一手,全家有福享,终身受益处。